第一部分(2)

此其我想到阿尔贝·加缪的《局外人》,好像多少能理解主人公默尔索了。大家对他的印象总说是“冷漠无情”,也许并没有注意到,这是一篇默尔索的第一人称小说。作为不得不面对陌生听众的叙述者,也许他压根儿不愿意讲“今天,妈妈死了”这类事情。我是你们的“局外人”,因为你们不是我的“局内人”。强使之言,也只能如此。

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讲述的一个故事与此性质相当,虽然当事人的表现完全两样:

“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司隶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文王曰:‘嗣宗毁顿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且有疾而饮酒食肉,固丧礼也。’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

阮籍的举止有违理法,司马昭却不拘表象,看出他“毁顿如此”——也就是什么都顾不得了,理解自深。刘孝标注云:“《魏氏春秋》曰:‘籍性至孝,居丧,虽不率常礼,而毁机灭性。’”

《礼记·檀弓》讲了不少死了母亲的儿子的故事,多强调为遵守礼而克制情,只有两则例外,一是:

“乐正子春之母死,五日而不食。曰:‘吾悔之,自吾母而不得吾情,吾恶乎用吾情?’”

一是:

“孔子之故人曰原壤,其母死,夫子助之沐椁。原壤登木曰:‘久矣予之不托于音也。’歌曰:‘狸首之斑然,执女手之卷然。’夫子为弗闻也者而过之。从者曰:‘子未可以已乎?’夫子曰:‘丘闻之:亲者毋失其为亲也,故者毋失其为故也。’”

讲的都是容忍真情,但前一则说可以“不及”,后一则说“过”亦无妨,虽然“过”的表现看上去不仅“不及”,甚至“寡情”。孔子对原壤的态度尤可细细揣摩。孙希旦《礼记集解》:“吴氏澄曰:‘从者以壤无礼已甚,欲夫子绝之,夫子以为亲故之人虽有过失,未可遽失其为亲故,隐恶以全交也。’”孔子若认定原壤有“恶”,何必要“隐”要“全”呢。“或问朱子:‘原壤登木而歌,夫子为弗闻而过之,及其夷俟,则以杖叩胫,莫大过否?’曰:‘如壤之歌,乃是大恶,若要理会,不可但已,只得且休。至其夷俟,不可不教诲,故直责之,复叩其胫,自当如此。若如今说,则是不要管他,却非朋友之道矣。”此话更无道理。孙氏自己说:“然壤之心实非忘哀也,特以为哀痛在心而礼有所不必拘耳,故夫子原其心而略其迹,而姑以是全其交也。若朝死夕忘,曾鸟兽之不若者,圣人岂容之哉?”虽然稍得要领,但末了补充的几句却嫌多余。孔子“亲者”云云,系针对原壤与母亲的关系而言,“故者”云云,系针对自己与原壤的关系而言,即原壤并未“失其为亲”,我亦勿“失其为故”,这是人情味很重的话。原壤登木而歌,正是其表达悲哀的独特方式,与阮籍“毁机灭性”相仿;而孔子对此同样懂得,至于唱的什么则在所不计。

伊壁鸠鲁那句著名的话“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我知道很多年了,但如今才真正有所体会。死是不是死者的不幸姑置勿论,但它并不一概是生者的不幸,而只是

生者之中很少一部分,甚至是极个别人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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