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已被抛弃,说农民天生爱土地是虚妄的
如果他们不出梁庄,无论是对于这些已经出了梁庄的人,还是留在村里的人,以至于整个梁庄,情况会是怎么样?会不会比现在要好一些?
梁鸿:肯定不会。首先,如果进城的人都回到梁庄他们肯定生活得非常差,出梁庄是他们唯一的出路,是他们唯一可以获得一些金钱、获得一些更好的可能的一条路。在当代社会里面乡村是一种被抛弃的状态,我们的制度抛弃了它,我们的所有资源都把它抽空了,人力资源没有了,河流的资源沙没有了、泥也没有了,路也没有了,树也被砍了,整个乡村是一种空虚的状态,或者说一种废墟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能叫一个农民回到乡村?回到乡村找不到什么资源的。
比如说我在《出梁庄记》里面写的很多农民不是说没有挣到钱,都挣到一年两三万,有的甚至是几十万,还有上百万,还有千万富翁,但是他们付出了什么呢?我觉得这是一个我想重点考察的,他失去了什么?他的身份,他的尊严,他的家的完整,都怎么样了?
这些处在乡村当中的村民、农民,他们其实并不留恋那个乡村的,他们是一直在往前奔,甚至愿意去把乡村变成城市,或者说把自己变成城市人,那样的人在整个社会当中是占大多数的,既然是这样,乡村对于中国的意义在哪里?
梁鸿:毫无疑问农民肯定想变成市民,因为市民有那么多好的条件、那么好的社会保障;农民当然想进城了,城市有那么多资源,城里的孩子可以好好上学,可以获得各种教育资源,城里的道路又那么宽敞,城里面有那么多高级商场。当整个社会都抛弃乡村生活,你不能指望一个农民返回乡村,这是不公平的,反过来,当整个社会都在朝着城市飞奔的时候,农民自然也就被挟裹其中。所以我们说农民爱村庄,农民想回到梁庄,都是胡说八道的,农民不爱梁庄,从来没有乡村让农民去爱,只不过是因为他不得不爱,因为那是他唯一的归属,他在城里面没有找到他的归属感,今天我在这儿有房子、有比较稳定的工作,我可能想到梁庄是我的故乡,我爱我的故乡,但是那种爱是可以分离的爱,我可以不回去,我可以心里想它。但是对农民来说,梁庄是唯一的身份的存在和象征,他只能在那个地方找到他的归属,所以那只好说爱了,他不爱也不行,这跟那种自由的爱、故乡的爱是完全不一样的,是被迫的单一的存在,所以我觉得农民进城是一种我们社会塑造出来的必然的结果和逻辑,而不是说农民天生爱土地,这是虚妄的一种说法。
刚才提到乡村之于中国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觉得乡村之于中国可能从一个更久远的意义来说是我们经验的象征,是我们中国古老的民族性的象征、精神性的象征,至于今天,我觉得在我们这样一个飞奔的城市化过程之中,它可能代表着我们的历史、我们的过去,乡村并不是一个古典的怀旧的存在,也不是古典的乡愁的存在,它一定是一个迫切的现实,它是一个现实结构里面的东西,不是一个古典结构里即将消亡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乡村对我们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