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

因为时差还没有习惯,常常半夜突然清醒过来。算一算时间,果然是台北的早晨。我就让身体里这一部分不愿睡去的台北,在异国的晚上清醒着。想像许多摩托车拥挤进市区,商店拉开了铁卷门,而早已是炎日高照的城市,便开始了匆忙嘈杂轰轰烈烈的一天了。

我有一点想念台湾的热,感觉得到太阳的烫烈,皮肤上汗的粘腻,以及那种思考不能集中的夏日的懒困。

我也想念台湾的风景。那富裕膏美的大地,好像躺着的身体肥厚的妇人。(那山峦丘陵便像她从颈脖到背脊到臀尾那微微起伏的线啊!)

这亚热带可以生养与繁殖生命的大地,我常常祈愿,倒下时,也能那样富厚膏美,承担着山脉,承担着房舍田亩,承担着四处流去的脉脉的溪河。

风景,其实常常是一种心情。

西方人总是把树剪得整整齐齐,而且要排列成队伍,好像穿着制服的兵丁。我们赞美的欧洲宫廷式大花园如凡尔赛,便满是几何形的树的行伍,几何形的花圃……等等。没有一分一寸不经过人工的修剪处理,务必使一切花草纳入规规矩矩的公式中去。

所以西方的画里有焦点透视法(perspective),在一张平面的画布上,用比例长短来排列出树或柱子的远近,造成一种深度的假象。

这在画布上假象的“远”,是用数学推算出来的,无论如何精密,还是有限。

中国画中的“远”却是绵缈、无穷尽、大荒、空无,是视觉到了极限之后那心的悠扬飞逝啊!

那是渊明诗中“心远地自偏”的“远”。不能用数字来计算,不能规范戍比例。超越了视觉极限、破坏了理知的障碍,那风景,剩了墨的扩散,和笔的拖延;解散了形象,在空白无物的宇宙天地间,行走、起伏、堆叠和错落……

台湾的风景没有宋元画里那么绵缈孤秀,没有那么悠远;但是却有一种繁茂芜杂的原始的生命力,蒸腾着热气氤氲和亮丽的阳光,她的南国妇人的婉媚富厚,也使我念念不忘。

感谢这时差,使我在异国的晚上,有一部分不愿睡去的故乡,使我清醒起来。而那富厚膏美的大地,便在我的身上,塑造了一片风景,有山峦、丘陵的起伏,有脉脉四去的山路和溪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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