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和小胡子由笑转入哭泣的声音变成一种哽咽。
那郁金香似的紫色妇人站立起来,有礼貌地向我抱歉:“对不起。”她说。我向后收腿。她侧身过去,拉开车厢门,笔直向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她回来的时候依然说“对不起”。坐下来后,目不旁视,依然以远视的距离读书。
不多久,车厢被拉开了。两个穿藏青制服的铁路警察探头看了一下,把大胡子和小胡子拖起来带走了。
布鲁各的“叛逆天使的堕落”中有身穿白袍手挥长剑的天使。当天上吹起号角,天使们便要下来挥剑惩罚斩杀“叛逆天使”(DeS Anges Rebelles)。
叛逆的天使是裂腹的蟾蜍,是鳖壳人头的蜥蜴,是蛾翅蛇尾的女人,是带盔甲的死婴儿,是长了虾脚的竖琴,蚌蛤与蚊蝇拍手欢呼,天上燃烧着熊熊大火。一只猪四处旁徨,身上背了餐刀,仿佛在寻找吃它的人。
一个人类内在恶魇的世界,在布鲁各的画里掏膛剖肚被血淋淋撕开来看。叛逆天使都堕落了,在极度宗教的禁欲下,他们四处奔逃,是鳖,是蟾蜍,是蚌蛤与昆虫,人类何曾进步?他们仍然只是荒古世界里原生的虫豸,等待救赎却一无救赎的卑微生物啊!
救赎竟是可能的吗?
伊卡鲁斯坠落了,天使堕落了,盲人一一摔倒,巴贝尔塔终将崩溃,死神吹起胜利的号角,布鲁各在法兰德斯寒冷的平原上冷冷窥看,他想,人与虫豸究竟有什么差别呢?
那身穿白袍手挥长剑的英勇天使,为什么使人觉得他们奋力斩杀的竟是自己内在的恶魇,恶魇中挥之不去的贪婪、邪淫呢?
南国阳光灿烂的意大利人是很难了解法兰德斯如何可以这样精心于人的内在恶魇。然而布鲁各是去过意大利的。他翻越阿尔卑斯山,在陡峭的山道上驻足。他看见为雪覆盖的安静的村庄。树林间有停栖和正在飞翔的乌鸦。狩猎的男子带着猎犬踩过雪地。
安静极了。在自然中似乎有了一点救赎的希望。然而那救赎也只是“死亡”或“睡眠”而已。
“死亡”可以解脱恶魇,“睡眠”也可以。但必须假设死亡之后不再有天堂或地狱,也没有重回人间的复活,也必须假设,睡眠中没有恶梦纠缠。
上帝在,人类能够停止恶魇吗?
布鲁各在雪地林畔暂一栖息,在农村节庆中暂一狂欢,然而,他是终生恶魇不断的。
我想,他仍然在这法兰德斯的大平原上。除了这里,其它地区的人看到裂腹的蟾蜍便都撇过头去。
“生命没有这么肮脏。”他们大声抗辩。
“你喜欢布鲁各吗?”
那紫色的妇人忽然转向我,看着我手上关于布鲁各的书。
“不。”我说:“我只是怀疑,布鲁各在台湾会不会快乐。”
大胡子和小胡子被带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车厢里有五个人,我便再一次清点起人数来了。
所以,并没有人缺席,而是多来了一个。
一九八八年四月于布鲁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