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布鲁塞尔搭火车往北到荷兰去,一路经过的都是平原。房舍整齐如积木,白杨树排列成行,又高又直,像受过训练的士兵。
平原风景极单调,变化很少,连地面上刚刚开起来的郁金香也单调。仿佛是为了开给上帝看,长短相等,间距也相等,常常使人误以为是人工插在土里的假花。
火车上有两个青年在抽大麻,一个大胡子,一个小胡子。大胡子点燃了烟,深深吸一口,并不吞下,却嘴对着嘴,把烟喷进小胡子口中,小胡子正襟危坐,非常谨慎地吸气,把烟一丝不漏吸进肚里。
车厢里一共六个人。我、小胡子、大胡子,一个戴手套的妇人,一个眼神闪烁的灰发女子,还有一个睡着的胖子。
戴手套的妇人始终目不旁视,端正地以远视的距离看一本书,她身上丝绒的套装是紫色的,使我觉得她像一朵笔直的郁金香。
大胡子和小胡子面对面一吞一吐,态度严肃。不注意看,使人以为是在传授秘笈上的什么功夫。
大胡子手上的纸烟逐渐烧短了。
烟丝有一点飘扬过来,在我面前旋转。我嗅了一下,一种夏天烘热的干草气味,辛烈中有点甜。
戴手套的紫色妇人缓慢阖上书,令人不容易觉察地轻轻编了两下。她依然目不旁视,但是,我想她是不喜欢夏天烘热的乾草气味的。
大麻吸完,大胡子和小胡子都有点神情恍惚。小胡子首先无缘由地笑了起来。不多久,大胡子也笑了。他们的笑声此起彼落,常常是一个人笑得气力不继了,发不出声,另一个便接着这空档,继续笑下去。
他们逐渐笑得不能控制,脸上有疲倦痛苦的表情。大胡子泪和鼻涕流满一脸,并且作势用手扼杀自己的脖子,但是没有力气,所以又笑了起来。
眼神闪烁的灰发女子,我发现她并不真心在观察什么。她似乎只是习惯性的闪烁而已。在大胡子和小胡子狂笑时,她也并没有分心,她依然在自己的忧虑和紧张中,被不可知的什么东西惊吓着。
我无端想起这辽阔平原上的宗教、战争、贪利的商人,以及十五世纪以后流传于这个地区的法兰德斯的绘画。
想起了法兰德斯画派的布鲁各(Brueghe Peter I)。以前在那不勒斯看过他的“盲目人领导盲人”。画面上是六个瞎子,一个搭着一个向前行走。第一个已经摔倒,第二个也被绊住了,即将跌倒;后面四个却浑然不觉,依然满怀信心昂首向前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