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人 1

寓居巴黎的时候,我时常是寂寞的。特别是最后一年,因为和我学中文的学生免费供给了我一间套房,可以省掉我的房租,我就离开了原来居住的比较热闹的拉丁区,搬到了巴黎东北郊相当偏远的地区去了。

每当下课或下工以后,走出臭闷拥挤的地下车的甬道,外面便是巴黎最大的拉舍斯墓地,墓地的围墙极高,里面伸出来更高的葱郁的杨树。

我赁居的地方便要沿着这高墙一直走下去。

有一天,大约是在八月,夏季长日的阳光斜斜地从西边照来,把一幢幢楼宇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宽阔、并且已经少人行走的街道上。杨树梢的叶子被遥远的、柔黄的阳光照着,青绿而透明,在风里轻轻摇摆。

我看到高墙下有一张石凳,便决定在这里坐一下。

隔着空阔的大街,对面背光的楼宇,暗黑的玻璃窗上,如镜子一般,反映着高墙上杨树梢细微而发亮的影子。

我就着那柔黄的、逐渐移转着的光线看了一会儿书,一直到一辆雷诺牌的车子电火一般地驰过,车上几个年轻人用粗鲁而肮脏的字眼对我半叫駡半笑闹地吼了一阵,并且从车上摔下两只空酒瓶,就在我的脚前炸成碎片。

我并不在意。当车子驶远,四周仍然悄静而且死寂,我仍然看书。偶然抬起头时,仍然是遥远的、柔黄的光线,反映在暗黑的玻璃窗上,看来似乎是永远不动了。

那个相当佝偻的老人瞒跚地走来时,光线已黯淡下来,地上摔碎的酒瓶破片发着似乎是最后的、青冷而锐利的光。

老人走近时,看到地上的碎片,喃喃了一会儿。我担心又是一个孤独而醉酒的老人。在这九百万人口的繁华都市,每到傍晚,便时时有这样的人自言自语地瞒跚在街上或公园里,碰见你稍微友善一些,便来与你喋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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