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某天突然发觉,他与整个世界都不合拍了。感觉自己就是走在游行方阵中的一个异类。虽说这是他突然发现,然而与世界不合拍这事却不是骤然发生。就如同某个人突然在一次体检中发现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但那不治之症显然不是一下子冒出来的,总有根由和量变到质变的潜在过程。
的确,世上没有凭空而至的事,哪怕一块陨石砸在某个行人头上也不是突如其来的,太空中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的条件促成了此事的发生。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现在他因为体察到了不合拍而陷入了被动的回忆。
那时候多好啊,每走一步都踏在世界运行的节律上,他身边的每个行走者在他看来都可引为同道,随时可以亲密无间,只要他想。可是想到这儿他又开始纠正自己了,因此他说,那时候多糟糕呀,走在世界运行的节律上就是沉默着接受自我被一寸寸磨损,直至消弭,成为他不想成为的人。
自我都没有了,那活着还能算是活着吗?
他知道这不断的纠正其实正是不合拍的症状之一。于是他又本能地去纠正自己的纠正,纠正自己刚刚纠正的纠正,纠正自己刚刚纠正纠正的纠正……
他慌乱起来,出了一身虚汗。虚汗他是无力纠正的,他无法命令它们从毛孔外返回。出了就出了,他损失了自身体液的一部分,并因此陷入慌乱的二次方三次方无穷大次方。他清楚自己必须找到一个解决之道。
他的选择是虚拟了一个无名金属的盒子,其实那还不能算是盒子,那只是六块等面积、等厚度的金属板,他乞求它们从不同的方向向自己挤压,挤压,挤压——
盒子的形态出现了,他靠这种令自己窒息的方式阻止了慌乱的无穷次方向无穷次方的肿瘤式蔓延。
可从此他不能算是个人了,他是个盒子。或者说,盒子是他的外骨骼。失去外骨骼的保护,他将像一条蛞蝓那样脆弱无比。
年深日久,他习惯了盒子。他已经能在盒子里思考了。盒子虽然并不能使他与这个世界合拍,可是盒子也给他带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盒子对这个世界而言是有欺骗性的,这种不名元素的金属具有一种屏蔽洞察的功效。换句话说,世界看不穿盒子,所以也看不到盒子里隐藏着一个与自己的运行不合拍的生物。而盒子的外壁是与世界的规则不悖的。
盒子里的他颇为庆幸,世界没有因为发现自己被蒙蔽而像对付索多玛和蛾摩拉那样发雷霆之怒。
盒子里的生物如今还活着,他在盒子里哭在盒子里笑在盒子里手淫,因为真真切切地知晓——他已经把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了,也就不再像之前那样掩饰自己的龌龊。他把心里最脏的东西涂抹在盒子的内壁上,然后像远古人类那样背着手,欣赏自己刚刚镌刻在山体上的岩画。然后像刚刚欣赏完自己作品的远古人类那样,笑一阵哭一阵,拿起尖锐的石片,把那些痕迹刮砸得面目全非。
然后是重复重复重复。
最终的结局他能控制,当他想那么干的时候,就会用念力驱使那六块金属板同步合力挤压,届时他会镶嵌在金属里。但因为金属本不存在,他也就随之不复存在,避免了上古生物被封在琥珀中供人把玩的可悲命运。以盒中生物的智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