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在歌唱(9)

李启章讪讪地看了我一眼后就蔫了。在长途汽车耐心的颠簸中他一直未曾回头。有几次他的脖颈轻微转了转,但很快果断地伸直。我们一直保持着沉默。我喜欢这种秋天的沉默。

那时他疯了一样写诗。那一年他足足写了五六十首。我后来再也没读过那么好的乡村诗歌。他很少投稿,只在县文联的报纸上发一两首。他去了几趟北京,据说是去给《诗刊》送稿子。我们都知道他想参加“青春诗会”。我们都以为,这一次是没有问题了。

“我没选上,”有一天他沉着眼睑说,“唉,他们打过电话了。”

我说无所谓,以后还有机会,况且他们选出来的未必是好诗人。

“也只能这么想。”他蔫头蔫脑地嘟囔着,嘴角的小胡子依然油亮地翘着。

我知道他心情不好,除了诗会,还与左蓝有关。我们都知道他喜欢左蓝。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左蓝的故事是典型的文学女青年的故事,在很多县城都发生过。她那时已经变成一个心无杂念的修女。是的,修女,至少在我们眼里如此。她干净素朴的衣服,老旧的发型,脸上略显僵硬的线条,都证明了她是个不苟言笑的女人。她曾经遇到的情事让她变成了我们遇到她时的模样:一个刻板的、惧怕流言蜚语、懂得分寸的女人。李启章总是口无遮拦地对左蓝说,嗨,我稀罕你!左蓝撇撇嘴说,一边儿待着去。我们批评李启章说,你胡扯什么!又喝多了吧!李启章笑笑说:“我是个诗人,我从不说假话。你们理解一个诗人的感受吗?当我走在大街上,走在人群中,一想到我是个诗人,我就骄傲地流下眼泪……”

我相信李启章是这样的人。他看上去粗糙、口无遮拦,常有惊人之语,但我知道他骨子里是个温柔、敏感、纯净之人。这样的人是瓷器。

有天晚上我正跟他喝酒,他老婆打来电话了。他在电话里跟女人吵了起来,然后站起来气呼呼地回家。我怕他出事,也一起随他回了家。他们的邻居正在劝慰他老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无非是他醉后说过喜欢左蓝,要跟他老婆离婚。他说了很多次,可都没有离成。我问为什么,他振振有词地说:“我没钱。离婚要手续费。我跟她借两百块钱,她不借给我。”他的理由有着孩子般的无赖和天真。那天我们都劝他跟老婆和好。他只闷闷地坐在床上,偶尔对女人尖厉的质问声辩驳两句,就连辩驳也是含混不清的。他老婆戴着玳瑁眼镜,脸是那种虚胖的白,在白炽灯泡下晃来晃去。我们都知道,她爱他爱得要死。李启章曾写过一首诗,我觉得是送给他老婆的:

你的身体

这么多年,已闻不出你体内的芳香

沁人心脾,唯我独有的芳香

我也记不清在你背上到底写过多少字了,反正

我还是没有成为书法家

这么多年,引以为豪的,是我的舌头

像架剪草机,越来越灵活

在你的身体上,春天的草坪上

肆无忌惮,发出嗡嗡响声

虽然一株草也没剪除

虽然你乳房松弛,腹部荒芜

直到每个夜晚,让我按摩这,按摩那

但这并不是我的过错

寺庙塌了,佛、菩萨倒了

肯定不是因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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