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生子以后的胡适有了家累。然而,就像杜威夫人所洞察的,胡适“是不会让家事或任何其他事务去妨碍他的事业的”。对胡适来说,事功诚然第一。但事功与爱欲并不必然是互相矛盾的。事功与爱欲可以并行不悖,只是必须能拿捏其间的轻重缓急。就像他对陈衡哲所说的:“Love只是人生的一件事,只是人生许多活动之一而已。”1921年9月16日是中秋节。胡适在日记里回想他几年前在《四月二十五夜》里描写的月亮:
多谢你殷勤好月,提起我过来哀愁,过来情思。
我就千思万想,直到月落天明,也甘心愿意。
怕明朝云遮密天,风狂打屋,何处能寻你?
然而,好不煞风景的他,从中秋之月,急转而下,硬是要插一句按语:“行乐尚需及时,何况事功!何况学问!”③这就是胡适及时行乐但不忘事功的人生哲学的最佳写照。
正由于胡适能及时行乐,又不忘事功,所以他才能在成功之余,有他灿烂的一生。胡适从1917年回国以后,一跃而成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在往后的十年里,他如日中天。他在中国文化思想界的影响力,一直持续到1930年代。就像我在《璞玉成璧》的《前言》里所说的,“20世纪前半叶的中国,能带领一代风骚、叱咤风云、臧否进黜人物者,除了胡适以外,没有第二人。作为一代宗师,他订定了当时中国史学、哲学、文学研究的议题、方法和标准;作为白话文学的作者和评论家,他不只是推行了白话文,还从根本上规范了新文学的技巧、形式、体例与品味;作为一个政论性杂志的发行人、主编、撰稿者,他塑造了舆论;作为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最具影响力的董事,他透过拨款资助,让某些特定的学科、机构和研究人员得以出类拔萃,站在顶尖的地位。”
作为叱咤风云的一代宗师,胡适又是一个处世圆通、人见人爱的社交明星。1934年的《中国评论》(The China Critic)发表的一篇《胡适小传》形容得很好。这篇小传的作者说,胡适不是一个骑士,却有骑士的风范。在施展那些无关痛痒但又绝对必要的“轻声细语”(airy nothings)的艺术上——它讨人喜欢,特别讨女士的喜欢——胡博士是个大师。他就是有本领让任何人跟他在一起都感到自在。他可以对高傲的人假以辞色,让他们飘飘然,仿如身在云端;他也可以平等地对待笨伯,让他们觉得自己还颇伟大的。
这篇小传的作者是温源宁,他说:胡适是一个多方面的人物,说他是哲学家、时论家、社交明星都正确。然而,单独使用,它们都只能说明胡适的一个面相,不足以彰显出他的多面性。这篇小传表示,要概括胡适,最贴切的字眼莫过于18世纪所特有的“哲人”(philosophes)。他说胡适就像伏尔泰(Voltaire)、达兰贝尔(D’Alembert)[1717—1783,法国物理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霍尔巴赫[Baron d’Holbach, 1723—1789,“百科全书派”成员之一]、爱尔维修[Claude Adrien Helvétius, 1715—1771,法国哲学家]、狄德罗(Diderot)、边沁(Jeremy Bentham)那些“哲人”一样:
他们都既有那么一点儿入世者的气味,也有那么一点儿学者的气息,还有那么一点儿干才的气象,更有那么一点儿哲学家的韵味。他们对宇宙的格局都有自己的定论;他们下笔都充满着干才所特有的乐观与自信;他们分析天地间林林总总的题材,笔调既权威又条理分明。不论对错,他们都有宣扬自己主张的勇气。在这群“哲人”里,胡博士绝对不是敬陪末座的一个。而在中国,我不相信他不会是独一无二的当代特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