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 荫 掩 隐 这小屋掩隐在玫瑰、石竹、木犀草和天芥菜丛中,使人 觉得它似乎是一眼从地下冒出来的花之源泉,而春天就是 从这里向我们走来的。 ——梅特林克《春天的源泉》 绿 云 萦 绕 我对小屋的描述 ,要从一些树开始 ,一些像乡下老家一样繁 茂的树。夏秋时节,绿云萦绕 ,小屋成了一座绿岛。 说起树,如果你对故乡还有残留的影像,你一定会想起蝉 鸣,浓荫,冗长的午睡,一种让人舒适的场景。我想,不管一只鸟 迁徙到了哪里 ,它总要选择一棵树来筑巢的。 庭院的深秋有一种宏阔的美丽。白杨树蔓生的枝条留下的 阴影,遮蔽着门口,仿佛小屋向前跨了一步。蔓生的牵牛,绿出 一片好听的童谣,银白,碧蓝,深红,频频更换华裳的花朵,是这 个盛大季节的女主持。如果是雨天,空旷的空间变得紧凑,小屋 缩成一片梧桐的叶子,雨落在屋瓦的响亮和撒在白杨的细碎是 2 7 不同的声部,就像一对年轻的夫妻在散步。 小屋只有十来平米 ,容纳的却是两个人的世界。新生活的 开始,往往通过周边环境的变化和内心世界的刷新呈现出来。 妻子在一所乡镇卫生院上班,我记得,她最喜欢一种叫“小护 士"的护肤品,她枕头上贮存的馥郁的芳香 ,常常加剧着我在夜 晚的头晕。因为上夜班 ,妻子一般两天来一次。这 ,使得我们的 新婚生活有了一种别人难以享受的等待、焦灼、新鲜的况味。告 别的清晨,露浓花重,鸟声清冷,几片树叶在风中赶路,空气中悬 浮着粘滞的、湿润的、腥甜的气息。我憎恨这样 的时刻 ,可季候 给我的敏感和对明天的期许 ,使我最终陷溺于这种场景里 ,不求 自拔。 我的小屋是一个隐匿的所在。在浓荫的遮蔽下,它坚定地 保管着内里的芳香 ,像一枚时间遗失的核桃。这里的建筑都是 平房,一律的红墙青瓦,外墙的砖缝用石灰抹平,坚硬滑腻,是房 屋外观唯一素朴简单的装饰。房屋用这些清晰简单的线条,向 我们陈述它与时间的谐和。和房屋平静温和的表情不同,那些 花花树树拥挤吵闹,它们被时光恩宠着 ,遮天蔽 日的叶子,像盛 夏冗长的午睡一样,热烈而沉静;花朵至今不知道凋落的酸楚, 她们眼里没有世事,恣意的笑声里包含着的疯狂,让人只能艳羡 她们的巨大欢乐。 小屋所在的庭院,原先是一个校园,阳光与浓荫间出没的是 县城企业的一些职工 ,那样一种很有质感的过往 ,现在看来 ,似 乎是树影把稚嫩的鸟鸣收集起来,给他们绿荫,给他们清脆,然 后在树冠上,放飞。可以想见,昔 日那些来 自车间的学生,一定 千姿百态异彩纷呈吧。他们当中有 目光温和的妇女,有亭亭玉 立的少女,柔细纤弱的花茎上,舒张的是一些俊美俏丽的脸。也 有喉结突出的青年,他们的声音和气息被树的年轮收藏,在枝干 上延伸:白杨的声音低而沙哑,花草的腔调细而轻柔。 2 2 庭院的南面西边是村庄、庄稼和流动的风,北边东面是呆板 凝滞的建筑物。北边原先是一个服装厂 ,停产之前 ,我们的院落 里总飞翔着一些轻柔纤细的绒毛,那些楼房看起来更像是我们 庭院的北墙。自东而西,庭院像是一个阻隔或者堤岸,西边的庄 稼金黄流淌。庭院东南角探出一条一百米的土路,以此维持着 与外界的联系。小路像根粗糙的绳子拴在柏油路上 ,在绳子纠 缠盘结的边上,是一家车辆维修部,修摩托车,也修自行车,店铺 的窗玻璃上还贴着“加工服装”的字样 ,红字,暗屋,灰灰菜一 样 ,不打眼。那是一家夫妻店 ,店主小亓是郊区的农 民,他妻子 下岗了,依然用剪刀缝纫机裁剪缝补着他们的 日子。忘记了她 的模样,只记得个子很高 (高出小亓一头 ),就像 田野里一株秀 颀的玉米,挺着饱满圆润的果实,散发着比生活本身更平实、安 适的气息。 我女儿出生以后 ,我调离了原先的学校 ,搬到县城的东南居 住,后来去过那个庭院几次,它获得了命名,成了一所高考补习 学校,水泥坚硬的意志统治了路面和墙壁,大树置换成趾高气扬 的办公楼教学楼公寓楼。小亓的店铺上爬着瓦楞草。那样一个 清爽、明净、内含风韵的女人我再也没有遇见过。 晚 风 轻 拂 我从故乡调到小城教书的那一年,全市进行了学制改革 :由 “五四"改为“六三”,还是九年义务教育。教材 由北师大的版 本,换成了人教版。洁白的书页,像涂了一层薄锡,很是晃眼。 多年以来 ,我对新鲜的明亮的事物,往往会产生一些莫名的茫然 和惶惑。新教材保留了一些传统篇 目。“不错的,像母亲的手 抚摸着你”,当我在课堂上读到这个好句子时,我的下巴微微上 扬,脸侧向右前方,好像成了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满含着委屈 ,? 和酸楚 ,乞求着这样的一场抚摩。 我的父母是我结婚 以后 出现在我 的新居 的。那 时 ,通讯 工 具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 ,我的父母 ,他们来得是那样突然和沉 军 亘 o 4 他们租了一辆农用车 ,拉着妹妹和妹夫 ,装上馒头 ,干面条, 咸菜疙瘩 ,结婚待客没有 吃完 的猪 肉 (母 亲把 它 煮熟 了 ) ,还 有 三条几近胀裂的大蛇皮袋 ,一条塞满了萝 卜白菜 ,另外两条是生 炭炉用的玉米芯。可以想见,这辆农用车在故乡发动时,多么像 一匹满载收成的马,它高高扬起的蹄声 ,覆盖了四围的犬吠和乡 亲的艳羡 ;进了城市 ,它变得笨拙迟钝 ,红灯停绿灯行都是鞭子 , 不停地抽在它的身上。 接到父母到来的消息时,我正在三十里以外的一所乡镇卫 生院。那是我们新婚的延续 :在妻子的单位大摆宴席。已是 中 午,我刚要把打好腹稿的感谢辞端出来 ,卫生院值班人员来 了: 两位老人在家门口等着 ,让你抓紧回去。我知道父亲用的是哪 家公用电话 ,可是我却不知道号码 ,即使知道 了,人家也未必肯 跑过去给父亲送信。整个中午 ,我陷入了巨大的空洞之中,仿佛 我的身体只是一个通道 ,酒肉穿肠而过 ,行色匆匆。强撑的笑颜 和无法遮蔽的不安 ,成了我以后婚姻生活坚硬的表情。 回忆常常是虚无飘渺 的,像风一样游移飘忽 ,它是一种虚 构,只有和母亲连接起来 ,它才显得那么真实,仿佛浮雕 ,聚敛多 年的风声凝固成了清晰的线条 ,伸手即可触摸。 现在想来 ,那竟是成年以后我和母亲挨得最近的一个夜晚。 下午 ,我赶了回去 ,只看见母亲一个人被鼓鼓囊囊 的包袱 、方便 兜 、大蛇皮袋们围困着 ,她孤苦无助的样子 ,让我闪电般想起客 运站门口台阶上那些坐着 的老人 ,而车站 阳光灿灿市声喧喧。 晚上睡觉的时候 ,母亲执意要睡在床 的外侧 (里面是妻子 的被 窝),我知道母亲的心思 ,她担心 自己一身的土味会弄脏新媳妇 2 4 的被褥。拗不过,我只好像儿时睡在炕头一样,蜷缩成一个孩 子。鼻翼吹拂着妻子淡淡的体香,耳边轻拂着母亲平匀的呼吸。 这个夜晚,我睡得多么踏实。如此类似的场景被我复制了多次。 每每和女同事一起骑车上班,我总是不自觉走在外面,惹得女同 事感慨系之:难得男人如此心细。 我的母亲隐忍,沉默,不事张扬,父亲则性情外露,率性而 为,颇有魏晋风度。譬如母亲病了,就一声不响的,竭力把 自己 隐藏起来;父亲不然,要么半夜围着石磨转圈(父亲大半生一直 牙疼,这几年牙齿脱落,只剩下了牙床 ),要么趴在炕上,运用一 两个单调的叹词和丰富的语调陈述他对疼痛的理解。唯独有一 次,父亲吃了变质的烧肉,肚子剧烈疼痛,他把 自己隐藏到了我 住处南面的玉米地里,像驴卸了磨打滚一样,浑身是土。晚饭的 时候,妻子说,从老家带来的烧肉不能吃了,扔掉吧。父亲觉得 花钱买的,吃了不疼瞎了疼 ,他 自己悄悄地吃了,谁知不多久 ,急 剧的疼痛就像老猫的爪子在撕扯着他的肠胃。他以为是给儿子 丢了面子,怕我妻子瞧不起,他果断地决定:挨,挨过去就好了。 我对父亲的病痛毫无知觉。过了一些 日子,听着母亲的叙述,我 无法想象,一个儿子 ,还不如几棵青草 ,一些泥土,它们尚能缓解 一位老人的痛苦。而青草泥土们腥甜的气息 ,依然一波一波地 , 像风 ,在吹拂着我的内心。 母亲去夏走了,七岁的女儿依然怀念着她的奶奶,对她的胞 衣之地 自然没有丝毫的记忆。我有时想喊叫,大声地喊叫,就跑 到 KTV 歌厅里去折磨音乐,我唱《北国之春》,也唱《外婆的澎 湖湾》。“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缀斜阳/只是 一片海蓝蓝" ,我的外婆很早就去世了(当时母亲只有十多岁 ), 就像我的爷爷,在父亲不满周岁那年就离开了尘世。他们似乎 只有一个任务 :生下我 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母亲创造 了我 )。 “那是外婆拄着杖/将我手轻轻挽/踏着薄暮走向余晖/暖暖的 2 S 澎湖湾”,一屋的朋友都在嬉笑打闹,没有人知道我唱的什么, 而我——已是泪流满面。 慈 母 山 打开我家的后窗,就是慈母山:我不过去 ,山就过来。这是 我生命里绕不过去的一座山。 我在慈埠搬了四次家,越搬离慈母山越近了,像是一种宿 命。慈埠,原先就叫慈山公社,改成慈埠乡、慈埠镇,后来乡镇合 并 ,慈埠就还原为一个纯粹的地名。我理解慈埠 ,我觉得 ,它更 愿意自己像山上的一棵树那样活着,本色,淳朴。 妻子在慈埠卫生院上班。我们没有亲戚,朋友也不多。慈 母山就成了我家的后花园。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山都被故事保护起来。慈母 山也 有故事。三国时期,青州别驾王修不从曹操为官,回家侍母,死 后母子二人埋骨“桃花山" o 后人感念子孝母慈 ,改“桃花山”为 “慈母山"。山上已是墓碑林立,高低错落,成了一个新的村庄。 我要看的是桃花。山上到处是桃树。铁褐色的枝条,是寒 冷凝聚的骨骼,一眼看去,让人肃静,也让人有着隐隐的疑虑:苍 老的容颜 ,会绽放饱满的微笑吗? 缤纷抢了眼,馨香夺了魄,是 桃花的节。我很幸运 ,在这样的一座山上 ,看着丑陋的枝条 , 我看到了通往春天的道路。 都说小别胜新婚。我和妻子在不断的别离中越来越陌生。 母亲看在眼里,手上的活计却更勤快了。看孩子,做饭,打扫庭 院,后来母亲还赶集买菜了,在老家,都是父亲出头露面的。 父亲农闲了,也两腿泥巴地赶来,背上驮着一根尼龙袋子, 像一个外出打工的,驮回一年的忙活。进了门,就大口地喘气, 2 6 咕咚咕咚喝水 ,忽然一指袋子 :快把干粮拾掇出来 ,面条刚压的, 要晾开。 一座山,像是一个敦实的粮仓 ,让我们心里特别踏实。父亲 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早上出去溜达,像顺手搂把青草给牲 口一 样 ,拉回一些桃树杨树的枝条。山上很多 ,冬天生炉子吧。冬天 过去了,房前还堆着大捆大捆的柴草。父亲买了一个烧水炉 ,它 的造型像一 口锅 ,大腹便便的,一面探出一个圆柱形的进 口,往 里填木柴 ,另一面是出口,父亲竖了一根废弃的烟囱管。后来 , 母亲看出了门道 ,她把铝锅放上去 ,蒸馒头。面是老家带来的, 母亲做了馒头 ,父亲就坐在烧水炉前生火 ,填柴 ,咳嗽。这种生 存方式,很原始,却也实惠,自给自足。 我的父母 ,用低到泥土里的姿势,换取了妻子的认可和舒 心。医院宿舍区多用抽烟机 ,我家的烟囱低低地竖着 ,炊烟便顺 着这根藤蔓 ,开出了袅袅的花束。就像节 日的盛典。 父亲的 目光终于有了着落。 他看好了山上的一块荒地 ,想开垦,母亲不同意:铁锨锄头 水泵不全都靠借? 家里还有地呢。 父亲是一只候鸟。秋凉了,大雁向南去 ,父亲往北飞。第二 年开春,他带来一些蔬菜的种子,有大葱、辣椒、丝瓜。大葱种在 院墙的外面,炒菜的时候,信手掐一个葱叶切细了,爆锅 ,满锅都 是热烈的油星。辣椒站在西墙根,是对粗糙墙壁的一次艺术修 补。最是丝瓜得意 ,几根木条导上去 ,厨房 的屋顶是天然 的架 子 ,有吃不了的丝瓜任其风干,掏出里面的丝瓤刷碗刷锅 ,干净 , 卫生,很原生态的洗刷工具。宿舍区正对路的地方,不建住房, 垃圾成堆,父亲忙活了一天,运垃圾,松土,调畦,跑集市买茄苗, 栽种。茄子开花时节 ,翩然飞着一群紫色的蝴蝶。 农闲变农忙。父亲在慈母山下寻了一个加工活。每天接送 2 7 女儿上幼儿园外,父亲还用自行车带着母亲去,一起上路,回家, 融人了当地人的生活。 母亲生命里的最后六年 ,有 四年在慈母 山下度过。一辈子 能有几个四年呢? 我长久地凝视着一棵桃树,回忆远去的花朵。桃树是转世 的母亲。 j “娇嫩而又顽强 ,亲切而又飘忽”,我以前写桃花的句子,却‘ 成了眼前重现的意象。争开不待叶,密缀欲无条。忙碌,绵密, 多像勤劳的母亲。 这是一座桃花山。因为桃花,它一直保持着 自己的一种色 调 :绚烂归于质朴。 起风了。满山的树叶喧响着,在我听来,是天籁,是《圣经》 的声音 : “你的母亲先前如葡萄树,极其茂盛,栽于水旁。因为水 多,就多结果子,满生枝子……这枝干高举在茂密的枝中,而且 它生长高大 ,枝子繁多,远远可见。” 这是颂歌 ,也必用以作颂歌。 父亲结婚的那年已经二十九岁。 奶奶很高兴 ,想不到混账这孩子能娶到戴福来的闺女。我 幼时的记忆里 ,奶奶要一生气 ,就使劲地踮着脚后跟,好让声音 爬过墙头,钻进窗棂,直直地戳到四邻的耳朵里:你这个小混账 ! 你这个小混账 ! 父亲的乳名叫“混账 "。他周岁丧父 ,跟着奶奶 出了村子,向东走,趟过朱耿河 ,到了东朱耿 ,在一郝姓人家落了 户。“郝”在我们那里 ,不读“好”,读“火 "。父亲刚长到能背一 捆柴的年龄,就去西朱耿 (父亲的出生地 )、梁河给人家做了几 年长工,拔草,锄地,拉车,牲口一样被人使唤。父亲的工钱每月 四斗粮食 ,一斗四十斤 ,一年驮 回四百八十斤 ,和继父的眼光短 2 又 暂地对接了几秒钟,就去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 像一头刚卸套的公牛。父亲十九岁那年,他的继父去世,父亲成 了一家之长。其实,自从父亲被奶奶抱着离开西朱耿的那一天, 他就失去了童年的所有岁月。 父亲真正的童年 ,是从娶了母亲以后开始的。 尼采说 ,人生有三变 :骆驼阶段、狮子阶段和婴儿阶段。父 亲二十九岁,进入了婴儿阶段。他活得简单,并不哲学。在而立 之年 ,他的活泼、任性 、好动才刚刚显山露水。 我的外公戴福来是东朱耿有名的私塾先生。外公喜欢看 书。记得外公坐在屋檐下,黑灰色的瓦片低垂着,他的目光像一 片温水,在纸张上白热着,我喊外公,他抬头,一些阳光在他的镜 片上扑棱棱地跳跃着。和郝姓家族分居以后,父亲成了一棵杂 在麦地里的稗草,窄着身子,小心谨慎地吸食一线阳光。外公在 世的时候,每年都给我家写春联,他常写的一副对联是“忠厚传 家远,诗书继世长"。外公知道,父亲没进过一天学校;外公 怎么也不会想到,父亲结了婚 ,居然成了母亲的孩子。 外婆早逝,母亲是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姐姐,和父亲结合 以后,她的温顺体贴,很快转移到父亲的身上。父亲早年的经历 像是把他的童年冰冻、密封、保鲜,等待着母亲温热的疼爱,然后 春天的河流一样,哗啦哗啦,融化。父亲结婚以后的三十多年, 母亲就是他活着的全部温暖。也许在这个时候,父亲就唤回他 的童年,让我们都生活在简单的快乐里。母亲晚年得了肌肉萎 缩 ,到了最后 ,说话都含混不清,只是摇头点头,更多的时候 ,母 亲的头软塌塌地耷拉着,像傍晚的向日葵,在拾掇一点点昏黄的 余晖,塞进黑夜的锅灶。母亲一脸的灰色。父亲的话是一团灯 光,在小屋里晃动着,漫溢着“,咱老俩儿谁走得早,是谁的福”, “看看,又低头认罪了”。在煦暖的灯光中,母亲慢慢地抬起头, 嘴角一抿,就紧凑出一个明亮的微笑。可是,母亲走了以后,父 2 9 亲一下子老了。一天,他去接放学的女儿,我想招呼一下,想说, 我给小雨买饭吧。他窝在上衣 口袋里的两只手 ,纽扣扣眼一般 地努力靠近,眼睛直直地瞅着地面,使劲地收缩着身体,只见帽 檐往前一晃一晃地送。他和我擦身而过,仿佛没有看见我。他 伛偻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地单薄和孤独。晚上他说,牛皮癣犯 了,一见风 ,浑身刺痛。我一时失语 ,眼神空洞 ,陷人 了夜 的漆 黑。我看不见童年的父亲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 向他走去 ,从三十 九岁走到三十七岁 (这一年,母亲病逝 ),走到二十九岁 (这一 年,我结婚),走到十八岁 (这一年,我考上师范学校 )。我能把 父亲拉 回过去的生活吗? 父亲二十九年的磕磕绊绊 ,是我记忆的盲区。如果我试图 用想象去走进它,那也许是一部没有同期声的黑白纪录片,画面 灰白,黯淡,人物哑然,像个流浪的乞儿,动作笨拙地找寻着一团 火光 ,撕破这沉闷的氛围。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一团火光。在 她嫁给父亲的时候 ,父亲有些像 电影里挂了彩被抬 回医护所的 悲剧英雄。西朱耿的家谱上,父亲有着 自己的名字:刘安修。这 名字成了他大半生的隐喻:有了母亲的修补,父亲才开始过得安 稳,舒心。 父亲牙痛。他年轻的时候给人家扛活,中午,主人熬好一锅 菜,父亲掀开锅,但见沾了玉米面的萋萋毛,像是少女的发梢扑闪 着微黄的阳光,是那么的形态生动。父亲用筷子扒拉,用舌头吸 吮,汤汤水水五大碗,吃出一身臭汗。这一次吃撑,疼痛在父亲的 牙洞里潜伏下来,像一只长着利爪的老猫,突然蹿上来,抓扯着他 的牙根,撕咬着他的腮帮他的前额。半夜里,父亲痛得厉害,就围 着天井里的石磨,像蒙了眼睛的驴,他捂着腮,哼哼着,转圈。转 来转去的疼痛,有一些从他的嘴角淌出来,淌成酸酸涩涩的口水。 仿佛有冷风在母亲的牙缝里吹,她的嘴角也不 自觉地抽动着。久 病成医。父亲的牙痛,使母亲淘到了不少民间偏方。父亲围着石 ? ,) 磨哼哼唧唧,灶屋里的风箱呱嗒呱嗒地响着,欢快的节奏覆盖了 打颤的音调。母亲端着一碗蜂窝水从灶屋出来。她弓着腰 ,边走 边轻轻地吹着碗上的热气,隔着腾腾热气看过去,母亲撮着嘴唇, 她略显黑瘦的脸上挂着白白嫩嫩的汗珠。父亲很听话地躺在炕 上,嘴唇合拢,蜂窝水的温热在 口腔里游走 ,咕咚有声 ,吐的时候 , 干净利落。父亲哼过闹过之后,便了无响动,像个熟睡的婴儿。 有时想想,上帝可能是个玩心正盛的孩子,他并不是真的想让父 亲生病,而是想把父亲变成一个孩子,哭哭啼啼的孩子,让母亲疼 着 ,宠着 ,呵护着 ,激活他对温暖的知觉。 母亲走了以后,父亲变得不爱说话了。他的牙齿全部脱落, 只剩下了牙床。现在,父亲躺在一堆痛痒之上,表情木然。他的 牛皮癣越来越厉害。被子掀起的冷风,让他浑身刺痒,好像许多 毛毛虫在蠕动。内吃外敷了几家专卖店的特效药之后 ,他说 ,他 和这些癣一起待了四十多年,你娘都记着呢。父亲的皮肤对季 节的感知格外敏锐,是慢性疾病使得他有了对生活的细微体察。 有一天,他忽然说今天是母亲节。是洋节 ,我的声音很低。我看 有人在过呢,他犹豫了一下。他笼在我头上的目光阴翳翳的,看 上去是一片积雨云,如果我温热的 目光接应过去 ,就会下雨 ,是 吧嗒吧嗒的大雨点。这两年,遇见老奶奶领着她的孙女,我就停 下来 ,失神地看 ,直到眼泪模糊了世界 ,然后悄悄地转身。母亲 不在的这两年 ,我越来越像母亲。 到现在 ,我觉得父亲的生活方式很不一般 :对生活 ,是一种 贴着心连着肺的大热爱。至少,他对病痛的理解比我深刻直观, 有着鲜活明亮的性格。2004 年春天,父亲得了青光眼,在市人 民医院的眼科病房大哭大叫,使得其他的病人暂时失去了疼痛, 挤在父亲的病房门口。我匆匆赶来的制止很有疗效。事后 ,妹 妹埋怨我 ,父亲是见了母亲才哭的。那时 ,我们一家五 口分居三 地。我在县城住单身宿舍,母亲、妻子和小雨一起生活在县城西 ? 7 去四十里的一所乡镇卫生院,父亲一个人在老家耕种着两亩薄 田。是父亲的生病 ,使得病房成了我们获得团 圆的家。他的哭 喊是一种撒娇 ,是对亲人相见的一种酣畅淋漓的表达。从某种 意义上说,敢爱敢恨的父亲应该是一个抒情型的农民,或者说农 民诗人。‘父亲外露、恣意、响亮的气质,拓展了我的精神空间,塑 造着一个家族的清澈和奔涌。 父亲爱打扑克牌。晚年更是如此。以前在老家,有母亲在 旁边帮场,他的话也多了起来,每每抓到一把小牌,就喊“儿童 团吹哨子,小班子集合了”;或者“大姑娘开大会 ,没有一个带孩 的”(点数在十以下的扑克牌只显示点数,没有头像 )。母亲说 你好好出牌吧。父亲就眯着一双小眼睛,聚光,眼前的扑克牌像 大蒲扇一样 ,忽闪着 ,看别人出牌的时候 ,父亲就让扑克牌紧紧 贴住 自己的前胸 ,显出无比亲密的姿态。 单位宿舍楼的左近,有许多民工在那里揽活儿。父亲打了 几把牌 ,就和他们熟悉了。父亲送小雨到了学校 ,就拎着马扎赶 了过去。父亲扎在一堆民工 中间,帽檐微微上仰 ,阳光镀亮的 脸,使得周身的衣着异常灰暗。父亲出牌的动作轻快干净。白 色纸牌闪亮的一瞬,让人确信,它是从灰暗中升起的,来 自父亲 生命内部隐藏的光芒。 看着出牌的父亲 ,似乎看到了他是怎样走过那些坎坎坷坷 的,看到了他生命的底牌,熠熠闪光。那个最疼我和他的人走 了,在遭遇天人相隔暌违的大悲痛大无奈之后,我和他都在慢慢 地长大。至少,是母亲的去世矫正了我的亲情方向。我开始把 目光越来越多地投 向——我的父亲。 (原载《东京文学)2010 年第 2 期 )
浓荫掩隐
2010散文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