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近来失恋又失业的朋友写E-mail来诉苦。我知道她只是发发牢骚而已。
这些年,我听到这种感叹的概率,越来越频繁。我一边喝着“蔬菜养生汤”,一边给她回信。忽然想起多年前我第一次接受采访的稿子。
我出第一本书的时候,有一位报社的特约记者来采访我,稿子的第一句话就写着:“像她这样的一个人,能好好活到现在,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我当时很生气。我跟她有什么仇呢?这一句话,好像是来诅咒我似的。
那年,我才二十二岁。一个人活到二十二岁,有什么困难呢?
她并没有在文章中交代我活到二十二岁为什么会让她感到困难的理由。不过,隔了这么多年,越来越发现“像我这样一个人,能够好好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的我,回想起来,不得不佩服她的先知先觉。
想必当时她一定嗅到了某些奇妙的气氛,看出我性格里隐藏着像“彗星撞地球”般不安的轨道,或发现了一些尖锐陡峭的棱棱角角。
或许我的某些回答让她感觉,我和这个世纪的“主流价值观格格不入”,总是会吃些苦头的。
攀爬的过程很久很久
二十岁出头时我的确十分骄傲,骄傲到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骄傲的地步。至于我到底在骄傲些什么呢?到现在,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就是“半瓶醋响叮当”吧,自以为不同凡响,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轰轰作响的人,总是最骄傲的。涉世未深的人,因为眼界未开,心胸也不大,最不可一世。
当时我并没有看清,我的个性里装满了各种毁灭性的引燃物质:爱钻牛角尖、急躁(这两种性格其实是相容的)、冲动、任性、死爱面子、害怕批评又一意孤行……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难搞,别人怎么会可能不觉得我难搞呢?
我与生俱来的好处只有一个,叫作意志力坚强。
接下来有几年,她的诅咒灵验了。一踏出校门后,我几乎没有做对过任何选择,不管是感情上的还是工作上的。我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大约有一两年的时间,我完全笼罩在一团槁木死灰的迷雾里,消沉到每天只穿黑色衣服出门、晚上独自喝闷酒昏昏入睡,好像没有一件事情让我愉悦。每天只像在忍受生活一样地活着。
我想那时我离忧郁症只有一步之遥。还好再怎么绝望的我,到底还心存写小说的欲望,每一个还没有完成的故事,都是我唯一的希望,像陷在井底的人,抓住了一条绳索,起先,他也不相信那条绳子会让他看见阳光。但因为无事可做、无法可想,他只有一步一步抓着绳子练习爬行,朝着有微弱光芒的方向去,忽然有一天,他发现,阳光强到让他睁不开眼。
这段攀爬的过程很久很久。三十岁以前,我简直历经过人生各种失败、生离和死别,所庆幸的是还有一口气在,所以还能够活出另一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