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5)

那两个勤快的小孩,经常一起去井边打水,洗两个家里的茶杯,茶盘,家具。一起坐在她的房间里照镜子,梳头,学着画眉毛,数我们俩共同的存款。我们每天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在路上捡钱,捡废铁,捡糖纸。捡来的糖纸分类捆成一扎一扎,没事的时候摊在地上欣赏。在她家厨房边搭的小棚子里,她红着脸问我:你有没有来那个?我却听不懂。因为我连胸部都还没有开始发育。她家客厅的大桌子上摆着全家人的钥匙。因为她总是嫌钥匙脏,总是把它们全部洗干净,放在那里晾干。在学校里她突然来了例假,白裙子都被染红了。我突然变成要保护她的英雄,骑车送她回家,她坐在我的自行车后面,抱着自己的板凳哭。他爸爸从厕所里找出工具,就在门廊下,把她被染过的板凳重新刷漆,我在楼上也看得见。等我回到学校,调皮的男生把生物书翻到第27页递给我看,促狭的说“我知道是来这个啦”,我也当不成英雄了,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她写了我坏话的日记本用订书钉钉住,却被我撬开看,我伤心的哭了,她也伤心的哭着说,我不是订上了吗,你为什么又看,我现在撕了行吗。

这几年我们家搬出了那个大院。再回那个院子,它突然变得很小。我站在任何一处,都可以看到每一片土地,记起那些地方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个花坛我们没有在上面写过作业,没有一块草坪没有去捡过地木耳,没有一种草我们没有尝过,没有任何一棵梅花树,橘子树,香樟树,我们没有一起在树下,仰着头闻那些花的香。那块空的水泥地上,我们无数次在上面打羽毛球,踢毽子,跳皮筋,抓石头,跳房子,过年时提着灯笼去那里放花炮。在玉兰树围起来的一片草坪里,无数次和大院里的男孩子们过家家。我打着伞跳楼的时候,她就在下面笑着看我。或者将许多拔地草编成长长的绳子,放在自己的肩膀,站在阳台边,假装自己是长发公主。

当我蹲下来的时候,那个院子又变得很大,就好像我没有长大过。于是在每一个地方我都能看见她。

但是如今她在哪里我却不知道。甚至她葬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不敢问。

我真的一直都不懂,死亡是什么。它意味着什么。

我尝试着将她写出来,却发现千头万绪仍然说不出口。我慌慌张张地写下点点滴滴,却没有感觉到她在我身边,而我依然哭不出来。就好像我不怎么想她似的。就好像她在怪我似的。

人究竟有没有灵魂呀?她会不会思念我,会不会怪我,会不会还爱我。她会比我有感觉吗?我还能为她做点什么吗?那个人消失了,爱也会消失吗?和她有关的一切都会消失,什么也不剩下吗?我感到极力承受的东西,为何像是轻飘飘的?为何如此轻盈的东西,却是用尽全力也无法挣脱,也无法坠下的呢?

如何谈论一个死去的爱人?和另外一个爱她的人一起谈论她可以吗?如果我去她家,抓住她妈妈的手痛哭,我们能彼此安慰吗?如果我找到她的初恋男友,十几年我们一起长大的那个男孩子,剥开他,撕裂他,让我们的心一起陷于血泊之中,是好的吗?我去她的墓前,该带上没有兑现的婚纱吗?

当心中有一部分死去的时候,它还能活回来吗?我该希望它活着跳动,呼吸,让热的血使它作痛吗?还是该昂首向前,假装这一次,上一次,这无从说起的无数次,都从未发生过。

也或者,此刻,我的身体没能包住我的心,而她的也一样。

在另一个我一无所知的地方,我们的心又见面了。

在那里,有两个小孩子在秋风里认识,并且又迷上了存钱。

当我想到这里,我突然就信了。漂浮在某个地方的泪水,就突然地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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