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自立而后立言(1)

每一个时代的人们,在关于他们自己生活世界的总体性看法里,往往受着切近的历史人物和观念的影响。这就是为什么大众对思想的需要可以“渴求”二字来形容的原因。如果囿于条件,历史人物和观念迟迟不能现身,那么,人们就只能自己“在黑暗中摸索”,我曾说,这是一种被闷熟的成长历程。我们中国人在现代转型的历史里,差不多都体验过这种自我教养的过程。

但也有少数的例外。那些虽经离乱,却能跟历史人物生活在一起的人就是这样的例外。他们因此不用“在黑暗中摸索很长的时间”,有条件获得了一个现代人必要的文明理性,从而在研究、理解、交流沟通等等方面少走弯路;一句话,他们获得了较为健全的成人品质,有着前现代民族成员或孤魂飘零的人们难得的文化自觉和公民自觉。在这方面,唐德刚先生就是少数的幸运儿之一。

唐德刚不仅跟中国现代史上的政治、文化、外交巨人们有着家长里短式的交往,他还极为认真刻苦地帮这些历史人物整理出他们的人生行状。这些青壮年时期的奉献性产出,如《李宗仁回忆录》《顾维钧回忆录》《胡适口述自传》等等,今天已经嘉惠数代万千读者,成为我们了解中国近现代史最可征信的史料。这些口述史传文学名著风靡海内外,被各国或各地出版社一再重印,流传不衰。他自己也极为看重,如他说《李宗仁回忆录》“耗时六年,著书五十五万言,钩沉探隐,略叙近百年来,国人自我相斫与联合御寇之实情,合李公‘传记’与‘自传’于一书。”自信此书“为民国信史中不可分割之章,势必永传后世”。

不特此也,唐德刚还从历史巨人的阴影里走出来,为我们贡献了《晚清七十年》《中国之惑》这样的历史名篇。在这些历史著作里,唐德刚自铸伟辞,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独特的中国史观。他在宏观上提出了中国国体“转型论”之说,这一“转型论”在九十年代差不多成了海内外社会科学领域最流行的一种理论。“转型论”将我国自西周以来的社会历史划分出两个转型期,第一个转型期发生在秦以前的战略阶段,由公元前4世纪中叶“商鞅变法”开始,一直到汉武帝与昭帝之间(公元前86年前后),才大致安定下来。前后“转”了二三百年之久。“转型”的标志可以概括为十二个字:“废封建,立郡县;废井田,开阡陌。”转型之后的中国,照唐德刚的说法,是千年不变。第二个转型期发生在“鸦片战争”时期(1840—1842),秦汉模式在西方文明的挑战下逐渐维持不下去了,我们的传统制度被迫作有史以来“第二次政治社会制度大转型”。在这一转型期,中国历史几乎十年就要变一变。这第二次转型期被唐德刚喻之为“历史三峡”或历史的“瓶颈期”:“中国的近代史就如过三峡,非两百年不为其功,现在已快出峡,再有三四十年,中国的近代化发展就能走出坦途。”

这种关于我们社会的总体性看法需要大书特书。就像存在主义者们说的,对于作家、知识分子,“人们要求的是看法和意见,不允许他们总让世界处于悬而未定之中,人们期待他们确定立场。”唐德刚自然知道这种存在的意义,他在不少文章里阐述、强调三峡论,以此来为历史和现实的中国作注,并进行同情之理解。

这一中国史观,在一百多年的近现代历史里,除了意识形态史观外,大概只有少数人的收获可与之呼应。据说唐德刚的史观确定于九十年代,而九十年代以来的华人史观里,大概也只有吴思的“潜规则”理论、任不寐的灾民理性、笔者自己的类人孩观念等等,差堪比拟。跟那些把中国文化说得漆黑一团的史观不同,唐德刚的转型史观有一种历史的乐观主义,他让我们对民族的伟大前途抱持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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