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中年成功的张謇已经看淡功名。他登上了科举制度的金字塔顶,本可以攀爬官僚体系那座更高也更为显赫的山峰。翰林院地居清要,三年后经过考校评定等次,或以编修检讨留院,或以主事分各部尽先任职,或以知县由吏部以实缺选用,然后再一步一步攀高,直至封疆大吏或朝廷重臣。他夺魁之后,有同窗好友在南通建造一亭,取名“果然亭”,寓意功夫不负有心人,功名果然到手。张謇亲自改为“适然亭”,并手书一副楹联:“世间科举与风汉,槛外云山是故人。”他仍然有风云之志,机敏之才。据说有一次他陪伴太后,雪霁天晴,后宫缸口有一圈残雪,慈禧出了一道上联“雪落缸口,天赐一条玉带”,张謇随即应对“虹出海外,地涌半副金环”,慈禧大为高兴。但他的观念已经跟一般的学而优则仕的士绅大为不同了。有一次,张謇随同文武官员迎候慈禧太后回宫,当时狂风呼啸,大雨倾盆,许多白发苍苍的老臣跪迎道路两侧,积水盈膝,全身匍匐。长长的仪仗队吆五喝六地走过来,慈禧太后坐在后面的轿子里,连轿帘也没掀,不理会众臣,就晃晃悠悠地过去了。这跟当代的官僚体制异质同构,官大一级压死人,上级面前媚态尽现,在饭桌上、会议室里,言谈举止间总是合谋出一种为主子鞠躬尽瘁的氛围。据说这件事对张謇刺激很大:堂堂七尺男儿,连条虫都不如,有志气的人能做这种官吗?他因此产生了回乡之念。
不久,张謇接到父亲病危的电报告假回家,当他赶到家中,父亲已经去世。他以未能亲奉老人归天为终生憾事,直至七十岁修订《年谱》时还说:“一第之名,何补百年之恨;慰亲之望,何如侍亲之终。”按照惯例,他得为父丧守籍三年,这也正好让他摆脱朝廷内的派系斗争。回籍的第二年,即1895年4月,甲午战争失败的大清帝国派李鸿章为代表,在日本马关春帆楼签订了《马关条约》,使中国的主权进一步丧失。“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张謇丁忧在家,“既成进士而父见背,不及视含殓,茹为大痛,国事亦大坠落,遂一意斩断仕进!”
1895年成为当时中国国士们的选择之年。简在帝心的康有为选择了变法,上书无望的孙中山选择了革命,张謇以状元之身选择了实业。他们都要为时代注入活力,康有为和孙中山的选择是做中国历史的操盘手,“彼可取而代之”,张謇却在傍近实权人物的经历中知道如何经营实业,大丈夫当如是,靠实力说话,实业救国。传统士绅一向轻视商人、实业,直到今天,儒生、儒家思想能否与现代商业精神并行不悖仍有争议,但在现代转型的中国历史上,一些中国人却成为力行者。张謇由儒入商,成为儒行商界的时代人物。为了“开风气而保利权”,实力派人物、两江总督张之洞正式札委张謇经理通海一带商务,要求他招集商股,在通州兴办纱厂。张謇踌躇思索多日,认定“中国须振兴实业,其责任须在士大夫”,慨然应允。他为此辞官并屡召不应,“吾通因世界之趋势,知文化必先教育,教育必先实业。”
张謇创办了中国人自己的纺织厂──大生纱厂,大生的寓意是:“通商惠工,江海之大;长财饬力,土地所生。”那是儒生们服膺的一句名言:“天地之大德曰生。”张謇的解释是:“一切政治及学问,最低的期望,是要使大多数的老百姓能得到最低水平线上的生活。”他认为富国强民的基础是农业,根本是工业。工业中又可分为“至柔至刚”(或曰“至黑至白”)两类:至刚至黑的是钢铁,至柔至白的是纺织,这就是他所谓的“棉铁主义”。张之洞发展了钢铁业,他则要从纺织业入手,营造独立的近代民族经济体系,进而参入全球范围的“文明竞争”。从1899年开车纺纱至1913年,大生纱厂共获净利约五百四十万两白银,发展成为拥有资本二百万两和六万七千纱锭的大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