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民国热”成了文化出版界的一大板块,打开媒体,经常看到熟与不熟的作者谈论民国人物。读多了,我有一种厌倦,甚至羞于看到自己的名字成为媒体上的“点缀”。虽然,谈论民国人物,既是新闻出版媒体自身的需要,也有写作者的名利满足。写作者本来也有“吃人”一说,我自己也不仅“吃”过老子,更几乎“吃”尽了民国人物。只是在网络时代,50后、60后与90后的作者具有一样的知识资源,如何不只是做“文抄公”,不做百度或维基百科的拼凑者,如何不做一种观念、时尚话语的表达者,或政治知识正确的诠释者,是我需要“突围”的。
因此,在历史札记、随笔之外,我的“历史散文”之路也有纵深演进。我反思过历史写作,何以大家谈历史人物时多有“先入之见”?有时看一个标题就明白作者想借古人说什么话,甚至明白作者是五毛、国粉、儒粉还是“杮油党”,是80年代的出土翻案史观、90年代的细节史观、知乎粉还是果壳粉。那么,研读历史人物,我们如何保证自己的客观公正,如何才能还原一个历史人物的生存状态和内心情态?“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这一“礼义”在当下不过是某种“时势权力”。这也是我努力向太史公看齐的一个原因,我希望纪传一个人物,不是让读者受到哲理启示或教育什么的,而是引导其人生或生命参与进来,其中有真、有善,有人生或历史百年的罪苦和美感。
我的“突围”是多方面的。我们当代中国人受教育以来,即对阶级分析烂熟于心,但在今天却很少有人以之观察笔下的人物。研读《易经》时,我明白中国文化也极重“时、位”。对一个人的人生阶段和社会地位不曾有深入了解,我们又怎么谈得上懂人知人?因此,我后来为媒体写了一组文字,只从谋生理财的角度写一个人,这样写时,不免理解历史人物的言行何以会有那么大的反差。以鲁迅、胡适为例,鲁迅只是温饱有余,中产不足;而胡适则是今天“成功人士”般的文化人都未必比得上的中产,尽管他们都有国士之心力和才能,但身份、地位的选择和差异也对二人的言路思路有影响。我也写过一组商人,职业商人为传统四民社会阶层的末流,但近代以来地位渐起,他们在近代中国起过非常大的作用,我写他们,仍希望落实到个体本位上来,在传统缙绅阶层向土豪或工商文明的栋梁转型的时代,还原他们的生存状态。
随着对中西文化的深入理解,我对历史人物的关注也自觉转向边缘者。如果说年轻时只以为理想的变法者、改革者、革命者,“五四”青年,现代化的倡导和推动者才活得有意义,才是真理的化身,才是安身立命的正当有效者;后来的我明白,一个社会的个体成员在立身处世方面有多种选项,他们从每一方向出发都能抵达圆满究竟。正如本书几乎只以材料纪传的“儒家慧能”、如慧能一样“目不识丁”的王凤仪老人所说,“真理唯一,但其道路非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