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弟王小波(三)

后来我和姐姐到城里上了中学,弟弟们在西郊人大,小波的“蔫淘”更是出名。有一次,好像是他打死了邻居家的鸡,七八岁的年龄,他自己一个人走了四十里路,跑到城里找我们,搞得爸爸哭笑不得。他的能吃苦,那时就显出来了。他小学时转学到了城里,和妈妈姐姐还有我和晨光同住在教育部大院,星期天大家都回到西郊人大,和爸爸小平及姥姥团聚。从教育部到人大,他常常是走着回去,省下路费跑书摊。那时大家常说,小波真能走路、能吃苦。

文化革命开始时,他才是个初一的学生。爸爸妈妈受冲击,无人顾及我们。他在教育部大院和一帮小朋友搞了很多恶作剧。他们玩各种男孩子们的把戏,爬树上房玩火。有一次一个小朋友告诉我:你弟弟在红星楼顶走边沿呢,比谁不怕死。我听了吓了一跳,那是个五层的高楼,楼下都是水泥和石板的地面,如果掉下来,不死即残。后来教育部的一个副部长被关在楼上,忍受不了迫害,就从这座楼上跳下摔死了。那时候各部门都处于瘫痪状态,无人看管,小波曾偷偷钻到教育部档案室里看了很多文件。后来他告诉我他从一些数字中看出的问题。我暗暗吃惊,他那么小就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小波从小嗜书,读书极快极多,记忆力极好。上小学时,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西单商场的旧书摊。他在那里读了多少书,只有天知道。从小他的记忆力就让家人惊异。有一次,好像是他上小学一二年级时,姐姐弟弟们一起闲聊,他大段大段地背诵起马雅可夫斯基的长诗,他还说,那是读着玩的,其实并不太喜欢马雅可夫斯基。他读完了《十万个为什么》,就成了全家的顾问,家中人有什么日常问题,常去问小波。那时,他也才上小学二年级。

我读书比起他来要慢多了,记得“文革”初期,1966年时,姐姐拿回家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奋斗》,说明天就要还给人家。我和小波就争着读,最后谁也争不过谁,索性并着头一起看那本书。当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他的脑电波影响了我,我也能很快地读书,脑子突然非常灵了。当时我就想,小波的脑子与众不同。他能一天就读完厚厚一大本书,还能记住全部内容,真让我羡慕不已。

但是,他最热爱的还是文学。从小,他对文学就有着执著的爱。他用文学,用大量的文学书籍,完成了自我教育。小学五年级时,他写了一篇关于刺猬的作文,被选作范文在学校的广播里播送。“文革”后,他去了云南农场,休假回京时,他写了不少杂文和随笔,记述云南的生活和见闻。我当时在山西插队,每次回北京首先要读的,就是小波写的文章。那些文章是那么生动幽默,引人入胜,让我忍俊不禁。从那时起,他就没有停止过写作。他的文章写在一些纸头上,写完了,也满不在乎地乱扔。可他的文章很快就成为全家人最爱读的东西,也在一些朋友中间流传。

后来,我到了山东烟台,他当时由云南回北京,在北京呆不住,他也到了山东,在青虎山插队,吃了二遍苦。这些生活也成了他的文章素材,可惜当时的文章没有留存下来。1971年他到我在烟台的家,看了我的藏书后,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你可要好好保存着你的这些书。那些书当时都是禁书,是一些文学名著。那时他在青虎山连肚子都吃不饱,可每次跑到烟台首先是看书,再填他的肚子。我和秀东(即王征的丈夫衣秀东——编者注)常常感叹,他是个书痴。

恢复高考后,我们都上了大学。小波毕业后不久去了美国。他获得硕士学位,又受了洋插队的罪。其中的艰辛,他不愿意多说。学成回国后,我曾劝他写写美国的生活。那是1988年,从美国回来的人很少,关于美国的文章也很少。我想,他写出来一定会受欢迎的。可他说,我不愿意写美国。直到多年以后,他才开始写在美国的经历,写到欧洲的旅游。我从其中读到了他的经历,他深藏心中的甘苦。轻松风趣的语言背后,有他身心所受过的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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