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地为炭炉

江淹袖子里揣着沉甸甸的信件,脚步不太稳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他一直不敢去看桓远,害怕看见他面上的责难、怨怼、指控,这任何一种情绪都会刺伤他。

江淹之后,是另外五人,楚玉亲自把信交给每一个人,十分温和地给予适当的勉励,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个宽容的上位者。没有得到举荐的,也在这其中看到了希望,有的甚至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态。

可是席中一人,风仪古雅,面色却凄厉惨白,眼神幽冷似鬼。这人便是桓远。

入眼是灿烂的春光,桓远却只觉得自己身处隆冬,满枝雪白的杏花尽作冰雪。

他本以为就算被公主发现事败,也不过就是一个“死”字。却没料到楚玉采取了这样的手段,她不要他死,她要他众叛亲离,被所有人背弃。

他不在乎失败,可他在乎江淹。

直至现在,他还记得,昔日在容止阁楼之中,他与江淹有一段时间同处一室,但彼此都不交谈,直到有一天两人在找书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摸上同一册本,看向对方,才忍不住开了口。

“这位……”

“兄台……”

支离破碎片片飘零……全都一去不返了。

安排好六人,楚玉心情放松了不少。她端起酒杯,下意识地瞥向桓远所在的方向,想要看看现在的他是何神情。目光触及桓远,楚玉愣了一下,虽然计划是她安排的,可她没料到江淹的背叛给桓远的打击那么大。

虽然心头有些过意不去,但是假如再来一次,楚玉还是不会改变做法的,毕竟此事不可不为,她并非真正的山阴公主,暂时无法掌控全局从容布置,只能另辟蹊径分化他们。

宴席散后,楚玉特地留下江淹,给他敬了三杯送别酒,微笑道:“建平王向来喜欢文章书籍,并且也是年轻人,你在他那里,一定能够如鱼得水,我在此祝你一路顺风。”

此时人已经散去,留在楚玉身边的,只有江淹、容止以及不远处贴身保护的越捷飞。

听着楚玉的话,江淹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对楚玉是憎恨还是感激。但楚玉给予了他恩惠和帮助,这是不争的事实。

猛地灌下一杯酒,江淹脸颊上浮现两片飞红,他低头恳求道:“公主,我走之后,请不要降罪桓远,此人有惊世的才华,即便是我,也远远不及,倘若……实在可惜。”他估计楚玉大概是知道他们密谋的事了,才会使出这样的手段分化他们,带着对桓远的愧疚之心,他向楚玉求情。

楚玉微微一笑,“这个你可以放心,倘若我真想处置你们,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你也看出来了,我今天故意在众人面前让你选择,逼迫你背弃桓远,这一点,你是否怨我?”

江淹神情迷惘道:“我不知道。”

楚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此时的酒度数不高,加上又是温和的果酒,她纯粹就拿来当果汁喝了,“你很诚实,假如你立刻说不怨我,那就是胡说八道了。我这么做,有我的用意,你是否还记得当初你遭人诬陷入狱,虽然是那人不对,可是你有没有反省过自己?”

江淹立即就有些不痛快,“我没有过错,为何要反省?”

楚玉叹息道:“为什么那人不诬陷别人,偏偏诬陷你?而且你从前的同僚,没有一个为你周旋,难道这不是你平时做人太失败的缘故吗?”

见江淹发愣,楚玉继续道:“有一个词,叫作刚极易折,太过刚硬了就容易折断,我绝不是让你和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可是你在保持自身高洁品格的同时,也要懂得一些委婉周旋,没有几个官场上的朋友,你的仕途很难顺利。”她安抚地一笑,“我并不是想说服你什么,只是希望你在一些时候能想起我的话,有时候低头和妥协并不可耻,太过在乎一些不必要的东西,反而会害了自己。”

江淹凝视楚玉许久,才慎重地举杯,“多谢公主教诲。”虽然并不认同楚玉的话,但是他能够感受到楚玉说话间情真意切,确实是为了他好。

楚玉笑一下,举起杯子来,却发现杯中的酒不知什么时候空了,她让容止倒酒,但是酒壶中也是涓滴不剩,便索性放在一旁,“我今天这么做,其实是想磨一下你的锐气,这样今后你再碰壁,受到的挫折会少一些。你才气惊人,有大好前程,往日都可视作尘烟。”这么说,虽然一开始是存着一点收买人心的意图,但是她也确实不忍心让这个才子因为过于刚强的性格遭受打击才说的那番话,劝到后来,却是诚心诚意了。

尘烟?

江淹有一些惘然地看着前方枝头飘落的杏花,在这里的一切,真的都可以当作过往尘烟吗?

话说到这里,该说的该劝的都已经做齐了,楚玉慢慢地站起来,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偏头看着江淹,轻轻念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越捷飞不懂得诗文,但是容止和江淹听了,先是不由得一愣,奇怪楚玉为何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两人暗中拿这话在心里一揣摩,心中皆是一动。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话乍听起来浅白,却道尽了别离之意,有些东西,第一个说的人是天才,第二个说的则是跟风,从前未曾有人这样形容过别离,因此二人听来,都觉得耳目一新,却不晓得楚玉不过照本宣科而已。

江淹自己就是个很会写文做诗的,鉴赏品位自然不错,他将这句话细细琢磨几遍,神情越来越惊讶,这句话太合他的心意了,不知怎的,无端便有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胸中有什么隐隐约约地要萌发出来,却又好像少了些什么。

可是他也能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或听过这句话。

楚玉说出这句话,本意是想试探一下,最后分辨一下这个江淹是不是历史上那个,说出来后瞥见二人神情,她忽然想起一个忽略掉的细节,暗叫一声糟。

就算这个江淹就是那个江淹,以他现在的年龄阅历,也写不出来这句话,换而言之,她把今后江淹要写的句子给剽窃过来了。

哎呀呀,真不是故意的。

楚玉耸耸肩。

不过事已至此,反正都已经剽窃了,她也不能说这是你今后会写的诗文,我提前说出来还给你,只故作镇定地微笑着,任由江淹放眼打量。

喝完了送别酒,楚玉让人带江淹去收拾路上需要的东西。自己却留在杏花林中,靠在一棵杏花树边,未受伤的手拿起空了的酒杯随意把玩。

“你看我处置得如何?”她凝视着杯缘,问一旁的容止。

容止笑道:“很高明,我从不知道公主有这样的好口才,一番话,不费吹灰之力就淡化了江淹心头的不快。他日若有缘相逢,他也会记得今日公主的恩惠。”

楚玉扯扯嘴角。其实她并不是很耐烦留在公主府内算计一帮男宠的事,但是既然继承了山阴公主的身体,也应理所当然继承其他的一切。处理这些事,是她的义务。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走回来。他站在杏花林边,犹豫着要不要接近,倒是楚玉先发现了他,让他过来说话。

这少年也是男宠之一,楚玉记得他好像姓沈,名字却是忘了,少年走过来,神情似是有些不安挣扎,最后才终于下定决心地跪下,“公主,沈光左有十分重要的事,向你禀报。”

楚玉手指一紧:来了。

容止淡淡地笑了笑,“他倒是见机得快。”

沈光左将自己所知道的桓远的筹划全盘托出。原来桓远身在府内,却设法买通了公主府上的人,得以与当朝一些手握权势的重臣联络。

楚玉听着不由得有些惊叹,惊讶于桓远的手法之巧妙,其实说白了,他所用的手法,无非是买通。可是这买通也需要技巧,什么人能买,什么人不能买,需要多少代价,从内府到外府的传递,机密的保护,彼此的制衡,因为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兼之自身局限,导致进行得比较慢,还没完成就被楚玉中途截断,可是这其中的巧妙精细之处,也足够令人惊叹了。

不得不说桓远等人毕竟是读书人,办事情还是比较文明的,没有动不动就要打打杀杀。他的计划,也不过就是借助外界压力,强迫楚玉释放他们,兵刃相见,那是不得已的最后一步。

怕楚玉不相信,沈光左特地说得十分详细,楚玉虽然一直面带微笑地听着,心中却有些不太舒服。毕竟这才前后脚,这少年便摸上门来告密了,可见利益的诱惑何等强大,人心又是何等容易动摇。

眼前这沈光左,倘若为官,恐怕也只是趋炎附势之辈。

但是他所为毕竟是对她有好处的,楚玉不会傻到因为一点个人好恶而做出任性的决断。她十分亲切地扶起沈光左,微微笑道:“你说的这些,我查证之后,会给你重赏,你来到我这里也有一阵子了,想不想出去闯一番事业?”

沈光左面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却又不太敢直接说出来。楚玉随口道:“你是擅长文,还是擅长武?”

沈光左眼睛一亮,“我自幼练习武艺……”

楚玉打断他,“很好。”随即偏头望向容止,“你说我应该把他举荐给谁?”

容止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我建议,将他推荐给龙骧将军沈攸之。”方才沈光左所说的桓远欲联络的重臣之中,首位的便是当朝重臣沈庆之,沈攸之则是沈庆之的堂侄。

沈光左一听他的话,脸上压抑不住狂喜之色。楚玉就算不知道这个龙骧将军是干什么吃的,但看他的神情,也知道这是一个好去处。

打发走了沈光左,楚玉便忍不住问容止道:“这个沈光左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你为什么反而给他这么优厚的前程?”口头虽应下,但由于沈光左投诚得太快,楚玉还是有点瞧不起这种人。尽管沈光左是投靠向自己这一面,可是楚玉心里的观念令她更为看重有骨气的人。

容止微微一笑道:“眼下时局动荡不安,派他到沈攸之那里,还能够发挥更多的用途。我曾经查过沈光左的底细,他算是沈家远房的族亲,有这层关系,他的晋升会更快些。你莫要嫌弃他是小人,正因为他是小人,用起来才格外得心应手。假如是江淹这样的人,我反而不敢随意使用。”

听他言下之意,这个沈光左,今后尚有用处,楚玉略一沉吟,便不再追究。

有时候感情和理智是不能统一的,这个道理她能明白。

再等一会儿,没有人跟着来告密了。容止便对楚玉道:“我去跟沈光左说一些要注意的事。”说罢,先行离去。

容止找到沈光左,两人在房中谈了足足半个时辰的工夫。过后,容止走出沈光左的卧室,忽然想起一事,便朝距离此处不远的修远居走去。

修远居是桓远的住所,也是单人独居,整个西上阁里,除了驸马何戢,就只有桓远与容止是独居的,别的男宠,都跟其他人住在一起。但是与容止住处的清静不同,桓远的居所,周围有侍卫把守着,门口站着的两名侍卫一看容止来了,立即行礼让路,“容公子请进。”

面前摆着一个长方形漆盘,盘中装着一把酒壶、两只酒杯。桓远跪坐在角落的阴影之中,模糊了面容神情,只隐约能瞧见其修朗眉目的轮廓。

容止走近的时候,桓远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重重地按在墙上。容止的肩胛骨与坚硬的墙面狠狠撞击,钻心的痛楚立即蔓延到四肢百骸。

“你要做什么?”身体痛得几乎僵硬,容止冷淡地道。

因为痛楚,他额上迅速涌出冷汗,一颗颗汇聚滑落下来,可是他的神情却还是那么散漫,眼色从容悠然,好像那身体与他全无关系,“动粗不是你的性子,桓远,不要丢了自己的风度。”

桓远面无表情地凝视容止片刻,才缓缓松开手。他坐回原来的位置,拿起放在面前的酒壶,自己斟了杯酒,“公主知道了我和江淹谋划的事,是不是你告的密?”这酒,是他为了给江淹饯别准备的,虽然江淹弃他而去,可他还是想要再见他一面,却不料刚走到门口就被侍卫拦下,限制了他的行动。

从前他行动虽不自由,可是却也不似这般被困于室内,显然这些侍卫得到了特别吩咐。

容止轻笑一声道:“你太低估公主了,今天席上的处置,是公主所想出来的。那日你与江淹密谈,公主在假意离开后,又去而复返,连我也不曾防范,随后公主便决定把江淹遣出府。”不过那拦阻桓远的侍卫,却是他吩咐的。桓远虽然已经失败,可是犹不死心,想要借送别来勾起江淹的愧疚,便于他今后行事,但容止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

桓远沉默半晌,才慢慢道:“容止,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怎么样已经没关系了,我真心真意地问你,在公主身边,你真的甘心吗?”

容止笑而不答。

桓远低声道:“虽然除了平日帮助公主管理内苑事务,你从来不显风头,可是我却觉得,你所展示的才华,尚不及所拥有的一成,你是不世出的人物,到了外面,足以呼风唤雨影响天下,你真的甘心留在这公主府,做一个骄奢女子玩赏的面首?”他的声音低沉沉的,在暗沉的空气中压了过来,“你真的甘心吗?”他来到公主府两年,认识了容止两年,这么长的

时间,他从未真正看透过容止。最初以为他温和可欺,后来却渐渐明白,这个貌似无害的少年是多么深不可测。

容止依旧笑而不答。

望着他好一会儿,桓远神情一松,忽然笑道:“你不甘心的,否则你为什么不敢回答我?你没办法真心实意地说自己心甘情愿。”他相貌极其温雅俊美,神情舒展开来,刹那间仿若在暗处翻开大片皎白的花瓣,于洁净之中飘浮着抑郁又空灵的美。

桓远说完这番话,容止有了反应,他伸出手来,慢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倒得很满,直到酒液快要漫出杯子,他才放下酒壶,轻声道:“桓远,你莫要忘了,今天你能够安然活着,是谁给的?你是罪人之子,倘若不是公主设法救护,你早就死在乱刀之下。你不但不感激她,反而心心念念着反叛,忘恩负义,桓家的祖先是这么教导后人的吗?”

桓远道:“不可否认她救了我,庇佑了我,可是她的营救,纯粹出自私心,将我当做禁脔收藏起来,老死在这公主府中。可是容止,我不愿意。”他以非常平静的口吻这么说,这是一种已经彻悟的决然。他的眉眼修长疏朗,眼睛里的光彩,宛如润玉上那一点微微的莹泽,看上去柔和,实际上却坚韧无比,“至于桓家祖先……难道不就是毁在她刘家的手上吗?”

曾经辉煌一时的士族,多年前连衣衫上都带着不可逼视的荣光,如今都埋葬在不知名的黄土之下。这乱世里成王败寇,他无话可说。

可是……

“我不愿意。”桓远坚定地说。

尽管已经沦落至此,可是让他做一个女子的玩物,他不甘心。

他也绝不会为了成全清白而自杀。生存乃是世上最大的恩赐,放弃生命才是懦夫的行为,曾经府内有男宠因不愿受辱而投湖自尽,看着那冰冷的尸体,桓远虽然感慨,却并无一丝敬佩。

生难死易,他选择了艰难的那条道路。

“不愿意啊。”容止轻轻地笑出声来,“好志气,好风骨。可是桓远,你没得选择。”

容止端起酒杯,观赏澄碧的液体,酒液因为他的动作洒出来少许,洒在他雪白的衣衫上,洇开一小片幽绿的印渍,“你方才说我不甘心,你不是我,又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

见容止起身要走,桓远知道今天无法说服他,叹了口气道:“也罢,你甘心,我却不甘心。就算这次失败了,但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放弃。纵然不幸死了,也强过在此忍受煎熬。”

容止笑了一下,慢慢地朝屋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煎熬?”他反问桓远,“你觉得,留在这里锦衣玉食性命无忧,对你来说是一种煎熬?”

桓远嗤笑一声,“难道我应该认为这是天大的恩宠?”

容止的脚步顿了一下,便继续朝外走去。过了一会儿,桓远好像听见屋外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传来一句话,好像有,但又好像是他恍惚间产生的错觉。那声音是那么渺茫,好似自亘古洪荒时便存在的怆然——天地为炉,世间万物冥冥众生,谁不是在苦苦煎熬?

容止离开后,楚玉在杏花林中徘徊片刻后,便打算回去。途经东上阁与西上阁交界处,正看见江淹和其他五名刚才已经得到出路的少年朝外府走去,楚玉朝他们点点头,便从他们身边错肩而过。

没有牵挂,没有回头,出了这扇门,他们今后便是陌生人。事实上,对于楚玉来说,这些人原本就是陌生人,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从此之后便是永诀。楚玉这么想着,嘴角微微翘起,没有回头。

这是一场告别,对过去的山阴公主,也是对过去的楚玉。

从此以后再难相见。几乎是同时,这么想着的江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从前日夜所想的,无非是早些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能够离开的时候,却产生了一些困惑。

那个女子的背影,洒脱而自由,没有了往日的高高在上,陌生得好像第一次看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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