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绿竹如箦

该走的都走了,长几锦垫什么的都撤得差不多了,只是没动她公主大人面前的这张。

人也几乎走得干干净净,但是越捷飞却一直守在她身后的不远处,楚玉扭过头看着越捷飞挺拔的身姿,“越捷飞,你到前面守着,不要看我。”

越捷飞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奇怪,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脸上微微一红,便依言向前走了十多步。

看见越捷飞脸红,楚玉的脸有点绿:他刚才那个表情,该不会是以为她要做什么下流事吧?其实她之所以让人先走,只不过是因为……

楚玉一下子垮下脸,挣扎着挪动身体,双手撑着地面,将两条已经麻木到失去知觉的小腿从身下解放出来,跪坐得太久,她的腿麻了。

她将手攥成拳敲打着没有感觉的双腿,针刺般的痛感一寸寸深入肌理,揉了一下双腿,舒活被压迫久了的血脉,再站起来摇晃地走几步,楚玉才堪堪恢复过来,打定主意今后要在公主府内大力推行坐椅。

来回走动一会儿,行走才自如了。楚玉轻轻地吐了口气,唤越捷飞:“跟我过来,我想走一走。”她还没有好好看过公主府。

越捷飞道:“是,我这就命人将轿子抬过来。”从前若是走得远一些,山阴公主总是以轿代步的。

楚玉摇摇头,“不必,你陪着我步行就好。”

“是。”越捷飞嘴上应着,眼神却左右飘移,躲躲闪闪地不敢看楚玉,好像楚玉是什么吃人的野兽一样。过了片刻,他犹豫地问道:“公主是否需要多叫上几人作陪?”

楚玉先是一愣,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反应过来,敢情这小子是怕她趁着两人独处时兽性大发,非礼良家帅哥,把他给糟蹋了,才这么不情不愿。

以公主府上那么多美貌男子为参照标准,越捷飞这样的容貌简直就是在及格线之下,这样他还能如此自恋,也让楚玉不由得有些佩服。

楚玉好气又好笑,想要解释两句,转念一想,觉得没必要,便先行朝杏花林外走去,“得了,别啰唆,随我来。”

一边走着,楚玉一边默记府内的地形路线,慢慢地在脑海中勾画出一幅公主府局部地形图。之所以说是局部,主要是因为公主府占地面积太广阔,楚玉足足走了三十多分钟,走走停停,偶尔看看风景,才将内苑走了一半。

整个公主府分为外府和内苑,简单地说就是内外两层。这两层之间的等级界限十分严格。有资格住进内苑的,都是公主信得过的侍女部下,以及所有男宠外捎带俊美驸马一名。而外府的部分,除了修葺供游玩享乐的地方,还居住着一些门客、府上的官吏以及卫队私兵。最开始,楚玉听说自己府中有私人武装时十分惊讶,暗道,这难道不会被皇帝咔嚓掉吗?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时候皇亲贵族的权势还是很大的,甚至可以在府上私人任命官吏。

既然不会被咔嚓,加上这些事有专人去管理,无须她多操劳,楚玉也就不再理会。

虽然路上要不时地停下来,但是半个多小时站着走着,楚玉还是觉得累了。对于这个身体的娇贵,她有些不满,但是这个问题不是一天能改变的,现在只得忍着。

靠在一株梧桐树下休息,楚玉拿袖子轻轻擦拭额角的薄汗。四周种植着绿竹疏桐,环境极为清雅宜人,风吹过树叶发出轻微声响,窸窸窣窣,抚慰着心中的躁动。

公主府内花木茂盛,园林假山秀丽端方,动辄小桥流水,花树成林,美则美矣,但这般景色看久了,未免觉得枯燥。这片竹林翠枝,入目的清幽绿意,有一分别样的雅意深致。

透过竹枝之间的缝隙,楚玉勉强看清前方立着一堵白墙,墙后也有桐竹扶疏。她唤过越捷飞,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这附近是谁的住所?”

越捷飞不疑她在探问,不假思索地道:“是容公子的沐雪园。”

楚玉轻轻地“哦”了一声,隐约看见似有人朝这边走来。她定睛一瞧,却是一名儒雅俊美的青年男子,峨冠博带,行走之间,宽袍广袖款摆飘动,颇有古时风雅名士之姿。他没有注意到隐藏于林木之间的楚玉,脚步匆忙地走向沐雪园,推开虚掩的朱漆门,便那么直接地走了进去。

楚玉这才注意到,沐雪园周围没有守卫,也看不出有任何的警戒布置,也正因为如此,此地才有那么清逸的脱俗之意。

那青年的面孔楚玉未曾见过,他出现在内苑,相貌又如此俊美,他的身份很快在楚玉心中呼之欲出,要么他是她那尚未谋面的驸马,要么就是那两个称病的男宠之一。

楚玉原本就怀疑,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在这么滋润温暖的春日,一连病倒了两个,不过究竟是怎么回事,还需要她进一步求证。

楚玉心里面还在盘算着应该怎么做,不一会儿,又见一人走来,来人是先前在宴席上所见的神情阴郁的孤傲青年。他也没看见她,径直朝那沐雪园而去。

楚玉依稀记得,席上曾有人唤他作江淹。

嗯哼。

楚玉从鼻子里发出轻轻的哼声:她才在杏花林里办了春日宴,容止就要在自己的地盘办春日小宴吗?

随手扯下一片新生的竹叶在指尖缠绕,柔软的叶片随着她手指的动作不停地扭动。楚玉眼中忽然漾开笑意:很有意思。

丢下被撕裂的叶片,她大步朝沐雪园走去。

沐雪园之中,也是大片的翠竹,枝叶扶疏,分外安静,地面上的败叶残枝已经陈腐,脚踩上去软绵绵的,空气湿润而清新。

按照楚玉的猜测,容止大概和那两个人,也许还有更多的先前就来了的人,一群人聚集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容止身为头领坐在中央,其他人围绕在他身边,脸色阴森森地密谋什么坏事。

甲说:嘿嘿嘿……

乙说:如此如此,嘻嘻嘻……

丙说:这样我们的奸计就可以得逞了,嘎嘎嘎……

以上纯属楚玉夸张无聊的胡思乱想。

事实大大出乎意料,楚玉像做贼一样悄无声息地闪进朱门内,才走了两三步,就愕然瞧见,她想象中的邪恶轴心悠然地坐在一棵梧桐树下的青石台上,手捧一卷竹简在阅读。楚玉发现他后,他也发现了楚玉的到来,抬起头来。

层叠的翠嶂绿云之间,衣冠胜雪的容止,眉目格外分明。楚玉瞪着容止,容止也凝视着楚玉,他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好像宇宙尽头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又似最高山巅永世不可攀附的冰雪。

撇了撇嘴,楚玉回过神来。她左右看了看,没瞧见先前进来的那两人的影子,于是又望向容止。

两人一站一坐,隔着一丈多的距离,心电感应,眉目传情。大概是两个人之间电导率不够的缘故,楚玉除了眼睛有些发酸,再没有别的收获。

大概觉得这么怠慢公主不太好,容止把竹简放进袖子里。

楚玉又撇撇嘴,转身朝竹林后的阁楼走去,既然那两人不在周围林子里,就该在阁楼之中。快步走出竹林,楚玉放轻脚步,这回没有让她失望,前方两扇半掩的纱窗内,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人声。

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偏头一看,发现容止也跟了过来。楚玉扬扬眉毛,心想你打算怎么办呢?出声向他们示警吗?倘若容止故意发出较大的声音,那么正好,她更有理由怀疑里面人的谈话见不得光。

容止微微一笑,飞快地眨眨眼睛,示意楚玉跟着他来。

回头瞟一眼越捷飞,他一直在身后不远处跟着。楚玉安下心来,抱着看容止要做什么的念头,放轻脚步跟随他走到窗边。这个时候,阁楼内的人声已十分清晰了。

才听到时,楚玉有那么一点点兴奋,以为能抓到什么好玩的把柄。但是等到听清楚谈话的内容时,她顿觉一阵失望。

屋内两个好听的男声,一个温柔款款,一个隐带锐气,交错在一起,听起来显得异常和谐。楚玉从窗缝里朝内看去,但见屋内两条人影投射在地面上,几乎交叠在一起,而影子的主人跪坐在侧面窗边的一张桌案后,两人肩膀相靠,低头看着桌案上摊开的竹简。

那古雅俊美的不知名青年身量稍高,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着竹简上某处,对江淹道:“你方才所言,我并不赞同,你看这里所写……”之后便是对典故的论证。

江淹偏着头,阳光从窗口投射而入,打在他的眉梢和侧脸的轮廓上,将料峭染得柔和,虽然从窗外漏进屋内的春光只有一点点,可是现在的江淹,整个人都好像化在了春意之中,与杏花林中的形貌大不相同。

两人在争论文学上的一个问题,时而彼此阐明论点,时而微笑着倾听对方说话,伴着微微的点头。不过对于不太听得懂他们在谈论什么的楚玉来说,她只觉得这两人身边好像飘浮着粉红色的梦幻雾气。

这个气氛简直太可疑了。

古时候有断袖、分桃、龙阳之说,楚玉虽然知道,却从未亲见,不料回到一千多年前的今天,却给她看见了活的断袖。

楚玉原是想来窥探江淹等人的秘密的,可是眼下确实给她窥探到了些东西,却不是她所想要的那种,就好像一个丈夫原本打算抓妻子的奸夫,掀开棉被,却看见床上滚成一团的是两个男人。

这落差让楚玉十分失落。

两人所谈论的内容在文学方面太过艰深和专业,楚玉越听越是茫然无趣,心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想离开。

这么想着,楚玉不经意地瞟向站在窗户另一侧的容止,却见他神情专注地倾听着。他原就生得风度翩翩,这般神情更显动人,漆黑温润的眼眸好像夜空星辰,安宁、深邃、美丽。

过了片刻,屋内两人似是谈论到了观点矛盾的地方,争论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才令楚玉惊醒。她看容止还在听,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朝林中一指,示意他到那边说话。

来到林中,两人面对面站着,楚玉望着他,却并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容止先开了口,他轻叹了一声,“公主既然瞧见,我也不能再欺瞒,桓远并未患病,我称他卧病在床,实是在说谎。”

他坦坦荡荡地承认,楚玉也在一愣之后,将那个峨冠博带的俊美青年与桓远这个名字联系起来,这名字赫然便是两个称病未到的男宠之一。

楚玉低低地轻笑一声,“好大的架子啊。”她脸上悄然无波,无喜无怒。

容止一时间也猜不透她的想法,只低声叹道:“桓远有惊世之才,这等人物百年才得一见,性子傲一些是难免的,偏偏身世飘零坎坷,才造就如此行为,请公主不要太过责罚他。”

他说得没头没尾,楚玉听得一头雾水。她今天才是第一次瞧见那桓远,对他的身世性格什么的简直全不知情,容止劝解的话,却是站在知根知底的角度上说的,两人所知不同,造成理解不能合拍。

楚玉自然不会追根究底地问怎么回事,只估摸着容止在为那桓远求情,便顺势微微笑道:“好,我不追究,这个人情算是卖给你了,但今后不要让我发现这样的事。”

她心里面也有了大概的猜测。

版本一:估计桓远本是一名良家帅哥,在路上走着走着,被公主瞧见,色心大发抢回府内。这帅哥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前途无量,可惜被公主看上后,似锦的前程都葬送在公主床上。

版本二:这桓远和江淹原本是一对断袖楷模,然而奈何容貌生得太好,被山阴公主给硬生生地拆散,全部来伺候她了,情人被夺还得伺候情敌,不恨才怪。

不管哪一种,桓远当然都对山阴公主恨之入骨,仇深似海,却又无可奈何,只有借助与人谈论诗词歌赋来排遣忧思,又或者偷偷幽会老情人。她举办的宴会,尽量是能不去就不去,最好一年到头每天装病。

可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对于桓远的这些猜测,虽然不能说是全错,但也差不多全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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