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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的是,那天夜里,小辅家并没有打来电话。(看来准是我们回去以后,他就赶快回家了。)
我们和平常一样,在樱花秘密基地玩到快五点钟,傍晚时分留下小辅,各自回家。小辅本想待在那里不回去,以此表示微弱的反抗,不过一定是天黑以后突然觉得很孤单,不然就是害怕起来,最后还是回家了。如果不考虑小辅郁闷的心情,这样收场倒是最好不过。
第二天上午,我们来到樱花秘密基地,没看到小辅的影子。松了一口气的我,刚刚爬上喷气号的载货台,附近忽然传来声音。
“学哥!”
我吃惊地回过头,小辅正笑嘻嘻地站在载货台旁边。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在樱花树后面。看到学哥翻墙过来,我想吓吓你,就躲了起来。”
“我说呢……简直跟忍者似的。”
我刚才一点都没发现他的踪影。
“话说回来,现在是什么情况?昨晚你最后几点回的家?”
我一问,小辅大大咧咧地答说:
“没有,我没回去。我不是说过就在喷气号的驾驶座上睡觉吗?”
“骗人!”
“是真的唷!”
小辅说得很认真,但我还是难以置信。在我的常识里,一个小学二年级学生如果没回家,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算了,那就先当是这样吧。”
我揶揄地说完,良弘和光弘也翻墙过来了。我们四人组又像平常那样到齐。
之后,我们一如往常地玩耍。但当黄昏再次来临,准备解散的时候,小辅还是不回家。
“既然已经离家出走,就不能再回去了。”
又来了,我想。不过我并不打算追问下去。为了保护小辅的自尊心,还是别刨根究底的好。
“好吧,要是碰到什么麻烦,就来我家啊。”
我开玩笑地说着,跟小辅分手了。后来我才知道,实际上,严重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阿学,那家伙……好像真的没有回家呢!”
那是小辅宣布离家出走四天后的事。我和良弘结伴去樱花秘密基地的路上,良弘很纳闷地说。
“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八点半的时候,爷爷派我去买东西,就是去秘密基地附近的酒铺……”
据他说,他忽然记挂起小辅来,买东西途中顺便去秘密基地看了看。反正不会在的吧……他这么想着,刚刚翻过围墙,喷气号的载货台上就传来小辅的声音。
“他一脸若无其事地问我……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过来?”
“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本来也以为他说离家出走是在撒谎,其实晚上就回去了……没想到他是认真的。”
“那为什么一点骚动也没有呢?”
一个四月份才上小学三年级的孩子,如果一连几天没回家,肯定会让大家乱成一团。只要妈妈一报警,警察就会出动寻找,学校的老师也会想办法联络。
“班里也没来联系吗?”
光弘和小辅是同班同学,有什么事应该会跟他联系。
“到现在为止,什么都没有。”
良弘替去看牙医的弟弟回答。现在想想,幸亏那天光弘不在。
(不管怎么想,这都很反常。)
既然小辅确实没回家,为什么没有造成混乱呢?我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通。
“说不定……”看我想得心焦,良弘难以启齿似的说,“不,我想绝对不会有这种事……不过说不定……”
“怎么啦,别吞吞吐吐的。”
“小辅的妈妈……会不会根本不担心小辅?”
怎么可能啊!我条件反射地想这么喊,声音却哽在喉头。因为我觉得,这并不是完全没可能。
“我实在不想这么说……可是,她恐怕是有了新老公很开心,不再把小辅放在心上了吧?”
良弘的话相当尖锐。
可我一时无法认同。我相信对天底下的妈妈来说,没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的了。
我妈妈也是这样。尽管爸爸得了难治的病,一个人操持洋货店,仍然非常关心两个姐姐和我。我们没饿过肚子,也不觉得低人一等,虽然日子清苦,但是有妈妈的疼爱。事实上,妈妈也曾跟我说:“要是没有你和两个姐姐,活着就没有劲头了。”哪怕只是嘴上这么说说,有妈妈的这句话,我就觉得什么苦都能忍受。
我不知道良弘和光弘的妈妈是在什么情况下过世的,但那个时候,她一定很牵挂他们。把他们孤零零地留在世上,一定既痛苦又无奈。做妈妈的,一定都是这样的啊。
我斟酌着用词,跟良弘说了这番话。他起初一脸不高兴的表情,但也许是在对妈妈模糊的记忆里,确实有符合我描述的地方,最后他深深地点头,同意了我的看法。良弘对妈妈还留有美好的记忆,真是太好了——虽然事不关己,我还是这么想。
“那为什么疼爱的小辅没回家,小辅妈妈却不报警呢?”
话题又回到原点。
“那就……我也不知道了。”
除非直接去问小辅妈妈,才能知道原因。
“干脆我们这就去看看情况吧?”
我提议道。也许这纯属瞎操心,但为了小辅,也该去看看他妈妈。
“好啊,就这么办。”
良弘一口答应。看来他的想法和我是一样的。
正朝樱花秘密基地前进的我们,立刻转向了小辅家。路上我们还在商量,要是小辅妈妈看上去很担心,我们就马上赶回去,劝小辅回家。
很快我们到了小辅家。
和往常一样敲了敲后门,也和往常一样,出来的是小辅妈妈。但她没有开门,我们只能隔着门说话。然而她说的话,却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
我们只是以来找他玩的口气,问了句:“大辅同学在吗?”而他妈妈是这样回答的:
“不好意思啊,大辅四天前去亲戚家玩去了,过阵子才回来。”
怎么可能——听着门那边小辅妈妈的脚步声远去,我和良弘面面相觑。
小辅根本不可能四天前就去了亲戚家。我们每天都在樱花秘密基地见到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简直都糊涂了。”
良弘小声嘀咕着,歪着头思索。
如果小辅妈妈说的是事实,我们见到的又是谁呢?如果小辅的话是真的,为什么小辅妈妈一点都不担心,还撒这样的谎?
就在这时,一样东西无意间映入我眼帘。
那是用来卖可乐和果汁的大型冷藏箱。现在已经闲置不用,上面堆着成捆的旧报纸。
仔细一看,跟上次来时看到的有点不一样。冷藏箱上竖直绑着一条绳子。
冷藏箱的形状就像放倒的家用冰箱,箱盖是从面前打开。那条绳子,感觉就是为了不让盖子打开才绑上的。可是以后也不会再搬动了,为什么要特地绑上绳子呢?而且我上次来的时候,上面只放着两三捆旧报纸,现在又多了许多,还堆着水泥预制板和废弃的花盆,勉强保持不掉下来。
“喂喂,阿学,你这是要干吗?”
见我突然动手把上面堆的东西轻轻搬下来,良弘慌了手脚。但我什么也没回答。即使回答也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我告诉他,我是觉得那里面在呼唤我……
“万一别人发火了,可不干我的事啊!”
我把东西全部搬下来后,开始解绳子。良弘一个劲儿地发慌,不停地扫视着周围。他准是担心万一刚好被N田看到追究起来,那就完了。
解开绳索,我轻轻掀开冷藏箱的盖子——伴随着一股扑鼻而来的恶臭,无数苍蝇飞了出来。忍不住跌坐在地的那一瞬间,我看到里面有一个被塑料布包裹起来的发黑的物体。
那物体上,穿着眼熟的小辅的衬衫。
那起事件的详细情形,后来随着新闻和八卦节目的各种报道,整个镇上都知道了。
小辅妈妈的大头照也传遍了全日本。照片上的小辅妈妈很像音乐老师,但却是一个和情夫一起将亲生儿子虐待致死(为什么不说杀死呢),把遗体藏匿在冷藏箱里的恶毒母亲。我们镇也以这种不光彩的方式出了名,好一阵子闹得天翻地覆。
所以我和渡边兄弟终于能在樱花秘密基地重聚时,那棵唯一的樱花树已经过了盛开的时候,花瓣开始纷扬飘落。
“为什么我们没有发现呢?”
坐在喷气号的载货台上,良弘难过地说。
“那家伙也是……要是什么都跟我们说多好。”
从发现藏在冷藏箱里的小辅遗体那晚起,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除了妈妈和那个N田,最接近小辅的就是我们了。
可是我们一点都理解不了他的困境。就算N田殴打他时,专挑被衣服遮住的地方下手,我们也太粗心大意了。
不过,不是我推卸责任——我们每个人,都被小辅骗了。他在家里忍受着N田打着教育幌子的暴力,在我们面前却一点也不表露出来,仍然和平时一样笑嘻嘻的。
他一定是说不出口吧。因为不在别人面前诉说自己的痛苦,才是男子汉的样子。
“要是我的话,绝对会说的。”
良弘幽幽地说。我也同样喃喃地回答:
“他一定是相信……总有一天,妈妈会说:‘抱歉啊,都是我不对。’”
站在小辅的立场,不难想象他的痛苦。
因为是最喜欢的妈妈带回来的男人,自己也不能不喜欢,不然妈妈会不高兴。所以就算被殴打也要忍耐。不管受了多少罪,都不能跟人说。如果跟别人说了,别人就会责怪妈妈,为什么把这种男人带回来?
所以还是自己忍耐好了。
只要自己忍耐,妈妈就会过得幸福,男人也说不定有一天会喜欢自己。所以一直默默地忍耐着,跟朋友不说,跟老师也不说。等过些日子,妈妈一定会对自己说:“抱歉啊,之前都是我不对呢!”
这样,这种噩梦般的日子就结束了,又会像以前一样,和妈妈过着幸福的日子——没错,小辅一定是这么想的。
“小辅确实撒了谎……因为直到变成幽灵,他还在撒谎。”
哭了半个多小时后,良弘说。我也觉得的确是这样。
结业典礼的前一天,小辅被N田殴打到昏倒,在无人闻问中咽了气。第二天夜里,他最喜欢的妈妈亲手把他的遗体藏进了冷藏箱。
我真不想这么说——比起小辅的生命,小辅妈妈选择了不让N田被警察逮捕。如果小辅昏倒时马上叫救护车,说不定还有救。可是她并没有这样做。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叫救护车,我也不想知道。
可是毫无疑问,小辅还是想守护这样的妈妈。明明已经死了,还和以前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也是为了保护她。
“以后事情闹大的时候,只要我们说还和平常一样见面,还有他离家出走的事,就不会有人怀疑他妈妈……他是要让我们也帮他撒谎呢,真是个没大没小的小鬼!”
良弘埋怨的那一瞬间,一阵稍强的春风吹过樱花树,无数花瓣飘落在我们头上。眼前这无边无际的花吹雪,美得令人禁不住屏住呼吸,让我感觉这是小辅为了表示歉意,特地展现给我们的美景。
我想,孩子对父母的依恋,无疑是在幼年时最强烈。
一旦长大了,就有了其他重要的事物,除了特定的场合,父母只能满足于第二、第三的位置。
这时候的孩子,心情也会变化无常。所以只有年幼的小孩,才真的是全心全意地爱着父母。不管自己受了多大罪也要顾全父母的脸面,为了父母的幸福,甚至宁愿扭曲是非黑白。哪怕父母在伤害自己,也仍然盲目地爱着,在别人问起的时候,说着“妈妈很温柔呢”这种不知是撒谎还是心愿的话来守护她。
小辅是为了保护最喜欢的妈妈,才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么悲伤的幽灵,恐怕古今中外的故事里都不会有吧?
“那家伙也太傻了。”
我忍不住喃喃的时候,一枚樱花花瓣黏在了脸颊残留的泪痕上。仔细看时,良弘和光弘的脸颊上也都黏着樱花。
那个瞬间,我知道哪怕自己将来长大成人了,也一生都忘不了这个地方。
几年后,那附近整体再开发,今天已变成小型公寓林立的大街,那棵美丽的樱花树、喷气号和背高泡立草,当然也全都消失了。可是我总觉得,在那片已经消失的风景里,小辅至今仍在嘻嘻地笑着,等待着我们到来。
那个地方,名叫“樱花秘密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