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的十分钟内,被枪声震惊的少年犯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进入太空,成为三百年来首批离开克洛尼的人类。那个伪装的警卫已达成所愿,在登陆飞船的舱门即将关上的刹那,推开总理无力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跃入舱内坐下。但他那苍白的面容上所流露出的震惊让克拉克明白,枪击并不在他的计划中。
对克拉克来说,总理受伤确实令人震惊,但最令她震惊的是在此之前的发现。
威尔斯在登陆飞船上。
当他在舱门口出现时,她确定那是自己的幻觉。与总理的儿子被监禁相比,她因孤独出现神志恍惚的可能性更大。在她的罪行宣判一个月后,威尔斯最好的朋友,格拉斯也出现在牢房中。她当时觉得非常震惊,而现在他也被监禁了?这根本不可能,但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她看见在僵持阶段他跳了起来,但在假扮警卫者开枪射击,然后满身是血地跃进舱门时跌落回去。有那么一瞬间,她想立刻冲到威尔斯身边,给他一些安慰。但一些重逾枷锁的事情将她的双脚牢牢地钉在地上。因为他,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父母被带到死刑室。他现在遭受的所有痛苦都是他罪有应得。
“克拉克。”
她扭头看去,发现坐在前几排的塔利娅正冲着她笑。她之前的牢友在座位上转身面向她,是飞船中唯一没有盯着警卫看的人。虽然处在糟糕的环境中,克拉克仍情不自禁地向她回以微笑。塔利娅总是能够让人心情大好。在克拉克被捕,她的父母被处决后的日子里,她心中沉痛无比,几乎无法呼吸。那时候,是塔利娅向她讲述了那个高傲的警卫在想到有女生注视他时,那慢吞吞的步伐就会变得趾高气扬的事情。这曾使克拉克的心情不再沉闷。
“是他吗?”塔利娅用口型问道,同时向威尔斯的方向斜了斜脑袋。塔利娅是唯一知道所有事情的人——不仅仅是克拉克父母的事情,还包括克拉克以前做过的、鲜为人知的事情。
克拉克摇了摇头,示意现在并不是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塔利娅又用口型说了些什么。在主推动器的轰鸣声中,克拉克嘴唇开合,告诉她不要再想这些了。
这真的发生了。这是几个世纪以来,人们首次离开克洛尼。她扫视了一下四周的伙伴,发现他们也同样陷入沉默,为他们正在离开的世界默哀。
但这肃穆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飞船中充斥着一百人紧张、兴奋的私语声。直到几个小时之前,他们才开始考虑去地球的事情。塔利娅试图大声告诉克拉克些什么,但她的话被淹没在周围的喧闹中。
克拉克唯一能够听清的是前排两个女孩的谈话,她们正在讨论地球上的空气是否安全。“我宁愿立即死掉,也不要慢性中毒而死。”其中一个女孩冷酷地说道。
克拉克非常赞同这个观点,但她只是抿紧双唇,一语不发。自己在这里胡乱猜测没有任何意义,此次前往地球的旅途并不长——再过几分钟就到了,届时他们就会知道自己的命运了。
克拉克望向窗外,那里满是朦胧的灰色云状物。登陆飞船突然颠簸起来,那嗡嗡的谈话声立即变成了惊叫声。
“大家放心。”威尔斯喊道,这是他自舱门关闭后第一次说话,“这应该是我们进入地球大气层所造成的颠簸。”但他的声音立即被舱内的尖叫声所掩盖。
颠簸在不断加剧,同时还伴有奇怪的嗡嗡声。克拉克的身体也随着不停地左右摇摆,上下颠簸,安全带深深地勒在她的腹部。一股腐臭的味道充斥在她的鼻端,使她几欲作呕,她环顾四周,才发现原来是前排的女孩吐了。克拉克紧闭双眼,努力保持平静。一切都会好的,这会在一分钟内结束。
那嗡嗡声变成刺耳的哀号,并随着那令人厌恶的挤压不断加强。克拉克睁开双眼,看见玻璃已经破碎,而且窗外也不再是朦胧的灰色。
是火焰。
少量白热的金属如雨点般落下。克拉克抬起手臂护住头部,但她仍感到一些碎片灼伤了她的脖子。
登陆飞船颠簸得更加剧烈,伴随一声咆哮,飞船顶层的部分也跟着开始脱落。随着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强烈的撞击给她身体带来一波波的疼痛。
正如突然地开始一样,这场颠簸又突然地结束了。
舱内一片黑暗与沉寂。在控制面板的位置冒出一股浓烟,并且越来越浓烈,同时还伴随着一股金属熔化、汗臭和血腥的混合味道。
克拉克皱了皱眉,动了动手指和脚趾。她受伤了,但并没有发现伤口。她解开安全带,颤巍巍地站起来,手扶着烧焦的椅背以保持平衡。
大部分人都依靠安全带坐在座椅上,其中小部分人倒在一边,还有一小部分人受了伤,躺在地上。克拉克扫视了一下四周的情况,向塔利娅所在的那一排望去。在看到空空的座位时,她的心跳遽然加速。一个令人恐惧的想法出现在克拉克的脑海中,在这次震荡中,一些人被甩出了飞船。
克拉克咬紧牙关,强忍腿部的疼痛,蹒跚着走到舱门前,用力拉开了舱门。她深吸一口气,从开口处溜了出去。
有一瞬间,她眼前只有颜色,没有形状。大片大片的蓝色、绿色和褐色,生机勃勃,几乎让她难以适应。微风轻拂过肌肤,使她感到一阵舒畅,并带来一股无法辨别的味道。她首先看到的是一棵棵树木。这里有数百棵树木,这个星球上的每一棵树仿佛都在欢迎他们回到地球。它们的枝杈欢呼着伸向天空,而天空也是喜悦的蓝色。脚下的土地向四面八方延伸——是空间站上最长甲板的十多倍,克拉克感觉身体突然变得轻盈,好像马上就要飘浮起来似的。
她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一些声音,扭头发现有一小部分人也走出了登陆飞船。“好漂亮啊。”一个黑色皮肤的女孩轻声感叹道,她走下飞船,颤抖地触摸着那闪耀着绿色光芒的长草叶。
一个身材矮壮的男孩摇晃着前进了几步。克洛尼上的地球引力是模仿地球上的引力设置的,但和真正的引力相比,设置的引力还存在一些偏差。“这里的一切都很好,”他喜悦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困惑,“我们在几年前就可以回来了。”
“你根本不了解情况,”那个女孩回道,“我们现在可以呼吸并不代表着这里的空气是没有毒的。”她转身面对着他,并举起手臂,将她手腕上的腕带在他面前摇了摇,“委员会并不是为了送我们首饰,才给我们这些东西,他们想要知道在我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一个年龄较小的女孩只敢在登陆飞船附近徘徊,她往上拉了拉夹克,覆盖住口鼻,呜呜地啜泣起来。
“你可以正常呼吸。”克拉克一边告诉她,一边打量四周,看看塔利娅是不是也已经走出飞船。她想要说一些可以更令人安心的话,但他们无法确定空气中还存在多少辐射。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和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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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克抱着写字板蜷缩在沙发上。
“我们很快就回去。”格里芬先生边说边将他那长长的胳膊伸进一件夹克套装中。他走过来,揉了揉女儿的头发。
“不要在外面玩得太晚。最近的宵禁比较严。我想,瓦尔登一定是遇上了些麻烦。”
“我哪儿也不去。”克拉克说着指了指她光着的双脚和身上穿着的睡裤。作为克洛尼中最杰出的科学家,她父亲的演绎推理能力带给人们很多值得期待的东西。他将大部分时间用于研究,根本不明白对于十六岁的女孩来说,实习医生已经不再受欢迎了。
“随便你,你最好待在实验室外面。”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就好像他刚想到这点似的。事实上,自他们搬入新公寓后,他每天都要将这句话重复五遍。因为她父母的新项目需要他们通宵监控实验,所以委员会就批准了他们设立一个私人实验室的要求。
“我保证。”克拉克异常耐心地告诉他们。
“这是因为接触放射性物质非常危险,”格里芬太太站在镜子前,边打理头发边喊道,“尤其是在没有配备相应的设备时。”
克拉克一直重复着她的保证,直到他们俩离开。尽管在闲暇之际她一直猜想,如果格拉斯和她的朋友知道克拉克在周五晚上准备论文后会怎么说她,她最终还是重新拿起了写字板。克拉克对地球文学这一科目并不感兴趣,但这项任务却激起了她的兴趣。他们的老师没有要求他们预测大灾难前诗歌中自然观点的变化,而是要求他们对比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前期人们对吸血鬼的狂热程度。
虽然相关读物很有趣,但她还是不知不觉睡着了。当她坐起来时,昼夜灯已经变得暗淡,居住区外一团黑暗。她站起身来向卧室走去,就在这时,一个奇怪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克拉克僵立在那里。它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尖叫。她深吸一口气。她不应该在睡觉前看吸血鬼的故事。
克拉克转身向走廊走去,但紧接着又出现了另一个声音——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
别想了,克拉克自己斥责自己道。自从做了医生以后,她从没有因为心中荒唐的感觉而害怕。她只是还没有适应新公寓里的黑暗。到早晨,一切都会和平常一样。克拉克在卧室门前的感应器前摇了摇手掌,然而在将要进入卧室时,她又听见了那个奇怪的声音——一声痛苦的呻吟。
克拉克的心脏怦怦直跳,她转过身,沿着走廊向实验室走去。与以往的视网膜扫描仪不同,这里的是一个小型键盘。在短暂的迟疑后,克拉克的手指在键盘上掠过,并低下头,将耳朵贴在门上。
在门震动的时候,克拉克听见了另一个嗡嗡声,她的心脏立即提到了嗓子眼中。这不可能。但那个声音又出现了,而且越来越清晰。
那不仅仅是痛苦的尖叫,还是一句话。
“求求你。”
克拉克的手指飞快地划过键盘,输入她想到的第一个密码——盘古大陆。这个密码是她母亲的所有加密文件的密码。屏幕发出警笛声,并提示密码错误。她接着输入了“至福之地”,在床头故事中,这是神话中的一个地下城市,在大灾难后,人们可以在那里得到庇护。但又错了。克拉克绞尽脑汁,试图找出被她遗忘的词语。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来回移动。露西,地球考古学家发现的最早原始人类的名称。一阵低沉的哔哔声响起,接着实验室的门缓缓地打开了。
这间实验室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比他们的公寓还大,里面摆满了类似医院用的窄床。
依次看去,克拉克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每张床上都有一个孩子。大部分的孩子都躺在那里睡觉,周围满是生命特征监测仪和输液架,而小部分的孩子正倚着枕头摆弄着腿上的写字板。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坐在床边的地板上玩弄着一个破烂的填充熊,而输液包里的液体正一滴滴地流进她的胳膊。
克拉克认为这些孩子一定是生病了,需要夜以继日的照顾。或许他们得了一种罕见的疾病,只有她母亲才能治愈他们,又或许是她父亲刚发明了一种新的治疗方法,需要二十四小时监控。他们一定料到了克拉克会感到好奇,而这些疾病会传染,所以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他们才对她撒谎。
克拉克在公寓中听到的哭喊声又出现了,而且这次的声音又大了些。她循着声音来到实验室另一侧的床边。
克拉克发现那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这里最大的孩子。她正躺在那里,黄褐色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散在心形脸蛋的周围。她盯着克拉克看了一会儿。
“求求你,”她声音颤抖地说道,“帮帮我。”
克拉克瞥了一眼这个女孩的生命特征监测仪。121号。“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莉莉。”
克拉克尴尬地站在那里,然后紧挨着莉莉在床边坐下。她刚开始学习医学,并没有真正接触过病人,但她知道,作为医生,最重要的是安慰病人。“我保证,只要你康复了,”她说道,“你就可以立即回到家人的身旁。”
那个女孩将腿蜷缩到胸前,把头埋在中间,还嘟囔了一些克拉克没有听清的话语。
“你说什么?”她问道。她向四周看了看,心里好奇为什么没有护士或实习医生替她父母值班。如果这里的孩子发生什么事情,将没有人帮助他们。
那个女孩抬起头来,但并没有看克拉克。她紧咬嘴唇,隐去眼眶中的泪意,只剩一片空洞。她终于悄声说道:“从来没有人好起来过。”
克拉克强压下一阵战栗。在空间站上很少有人患病,自上次瓦尔登上的隔离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传染病。克拉克四处打量了一下这间实验室,想发现一些线索来推断她的父母在治疗什么疾病,然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了远处墙上的一个巨大屏幕上。数据在屏幕上闪过,形成一个大大的图表。32号,7岁,189天,3.4格雷,红细胞计数,白细胞计数,呼吸。33号,11岁,298天,6格雷,红细胞计数,白细胞计数,呼吸。
刚开始,克拉克并没有多考虑这些数据。除了这里面的“格雷”与生命特征没有关系以外,其他应该是她父母用来监控这些孩子的生命特征的数据。
因为作为研究返回地球的合适时间这一长期任务的一部分,她的父母从事辐射后果的研究多年,所以她可以确定“格雷”是测量辐射量的单位。
克拉克的视线落在女孩苍白的面孔上,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悄然滑过。她试图忽略它,但它却盘旋在她的脑海,除了那个可怕的真相,她想不到其他可能。这使她差点窒息。
她父母的研究已不仅仅局限于细胞培养物,他们已经开始在人类身上进行实验了。
她的父亲和母亲并不是在给这些孩子治病,而是在杀害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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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好像落在了一片L形的空地中,周围长满了树。
虽然他们没有受到重大的伤害,但也需要克拉克忙碌一会儿了。
她忙碌了大约一个小时,用每个人的袖子和裤腿作为临时的止血绷带,并让少数伤及骨头的人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等待找到合适的固定夹板。他们的供应品散落到了窗户外面,尽管她让很多人去寻找医疗箱,但最终也没有找到。
坠毁的登陆飞船落在了这片空地的窄边附近,在落地的最初十五分钟内,少年们聚集在飞船残骸旁,因害怕和震惊而不敢多迈出一步。但现在他们开始在附近闲逛。克拉克一直没有找到塔利娅或威尔斯,而她也不确定这会让她感到紧张或解脱。或许他和格拉斯一起离开了。克拉克并没有在飞船上看到塔利娅,但她现在应该在这里的某一个地方。
“感觉怎么样?”克拉克收回注意力,继续为一个大眼睛、黑头发,扎着一根旧红丝带的美丽女孩包扎浮肿的踝关节,并问道。
“好点了。”她用手揉了揉鼻子答道,不经意间将伤口上的血抹到了脸上。克拉克需要找到真正的绷带和抗菌药。他们接触到的细菌都是陌生的,感染的几率非常大。
“我很快就回来。”克拉克冲她笑了笑,站了起来。如果医疗箱不在空地上,就意味着它可能还在登陆飞船上。她快速返回到还在冒烟的残骸处,在周边走来走去,想找出返回舱内的最安全道路。克拉克来到飞船的后方,那里距树林线只有几米。她哆嗦了一下。空地这边的树木长得比较密集,叶子将大部分光线遮住,在地上留下斑驳的树影。轻风吹过,地上的树影便变得支离破碎。
当她看到一个一动不动的物体时,她眯起了眼睛。那不是一个影子。
一个女孩依偎着树根躺在地上。她一定是在着陆时,从飞船后部被甩出来了。克拉克蹒跚地向前走去,当看到那短短的卷发和鼻子上的雀斑时,她忍不住开始啜泣起来。塔利娅。
克拉克快步跑了过去,并在塔利亚身边跪下。鲜血从肋骨处的伤口中不断涌出,将她身下的小草染成深红色,仿佛大地都在流血。塔利娅还有呼吸,但她的喘息非常的困难而且微弱。“不会有事的。”风轻轻吹过,克拉克抓住朋友那无力的手,轻声说道,“我保证,塔利娅,不会有事的。”她的话听起来更像是在祷告,而不是在保证,尽管她不知道该向谁祈祷。人类在最黑暗的时候离开地球,它不会在乎多少尝试回来的人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