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商周:核心的形成

在第一章谈到,红山、大汶口、良渚、石家河,这几个重要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都在距今四千多年几乎同时衰落。接续它们的,却是一些不如这些文化的地方文化。

然而,在那个时候,在黄河沿岸却有一个非常稳定的地方文化,不但没有衰落,而且显示出稳定发展的潜力:从今天关中地带的半坡文化开始,此后一直延伸到今天郑州附近,沿着黄河中游向两岸扩展。究其原因,还得归结于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就是豫东地区的二里头文化。这系列的区域文化,都显示采集和狩猎逐渐减弱,社会稳步走向农业文明的特征。

相对于渤海外围传统中的五帝集团,黄河边上出现的这一个新石器农业文化并没有引人注目的特色:没有红山文化的玉器,没有大汶口文化精致的陶器,也没有巨大的公共建筑和墓葬。这些黄河边上的农人,老老实实地耕种土地,取得足够维生的资源;他们聚族而居,发展为一连串的村落。在沿海区域文化衰落的时候,稳定的黄河地带却是一枝独秀。

从衰落地区外移的人口中,有不少迁徙到了黄河与长江边上,即今天的河南、安徽、湖北等处。例如,“祝融八姓”是一个崇拜高天的族群,与渤海周边的五帝系统有相当大的关系。在这一时期,他们迁移到豫、皖一带,其中的芈姓更南下进入汉水流域,结合原来石家河文化故地的“群蛮”,成为后世楚国的前身。

这个黄河边上的地带在地理学上被称为黄土台塬,累积了千万年来由黄河搬运过来的黄土,土壤深度从数百尺到数十尺不等。但是由于黄土细如粉末,堆积的黄土中有许多细孔,犹如毛细管,可以将地下深处的水分不断吸引到接近地表处,以支撑植物的成长。于是,虽然一样是受到气候寒暖的影响,但黄土高原上的农作物不会真正缺水。在后世,黄河泛滥或是干枯都会造成灾害,是因为人力糟蹋自然环境,毁坏了保持水土的植被。那时,黄土台塬虽然也要承受季节性的泛滥,然而黄土本身犹如海绵,很快就能将过多的水分储蓄在土层下面,不至于造成严重的灾害。在这种天然条件下,人付出一份劳力,就会有一份收获。这一系列的文化,并没有将它的资源浪费在耗时费工的玉件和精美陶器的制作上,也没有劳役大批的人力来建筑土山和大型墓葬;他们的资源只是不断地循环使用,保持稳定的成长。

当渤海外围的许多族群,包括炎黄系统的农耕者和太昊、少昊、颛顼那些崇拜高天的族群,也因为渤海冲积平原气候转变而发生人口外移时,他们首先遭遇到的,就是黄河中游这一大群农人。各处移入的族群带来老家原居地的文化因素,丰富了新居地区的文化内容。于是,在黄河中游的文化,可以找到东、南两面文化的成分,它们都融入“中原”。

在尧、舜、禹的传说时代,也就是所谓禅让的时代,正是那些大型文化衰败的时候,族群的霸权从渤海周围转移到黄河三角洲的顶端。据说尧和舜的活动地点就在今天的山西、河南的角落上;而禹所代表的夏代,到今天还留下一个地名—“夏县”。现代考古学刚刚开始时,徐旭生先生为了追寻夏代的所在,也不断地在豫、晋东面交接处大范围地寻找。在偃师二里头文化遗址的发掘中,考古学家发现这是一个属于复杂共同体的都城,城址很大,出土的文物数量众多,而且内容复杂,包括冶铸青铜的遗存和相当数量的小麦残迹。2013年中国考古重大发现之中,有距今四五千年的甘肃张掖西城驿遗址,它出土了冶铸青铜的炼渣、尚待加工的玉材和不少麦类遗存。考古学家认为,那时的河西走廊已经是东西贸易和文化交流的孔道。这一发现显示,二里头文化已经吸收了中亚、西亚的文化成分,引进两河古代文化培植的麦类,增加了粮食供应的多样性;尤为重要的是,二里头文化还掌握青铜的冶铸技术,这必定提升了这一文化的经济和军事实力。

考古学家们认为,偃师二里头遗址所在就是夏代的首都。从黄河三角洲的顶端一直到关中,包括山西运城的平原,这一个族群共同体占有的地方不小。这一个地区,就是后世所谓的“中原”。从夏代开始到商、周,这三个复杂共同体的连续发展都以这个地区作为基地。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核心地带—从“中原”这两个字就可以意识到,从那时以后,这一片平原就是中国的中心。

尧、舜、禹的“禅让”,自古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正统的历史观,认为前一个君主选贤自代,政权被和平地转移;另外一个说法,则是《竹书纪年》所记载的,这三个君主之间的转让并不是如此和平—舜曾经放逐尧,禹也曾经放逐舜,而禹的儿子启,则是以武力取代了据说本来被禹选作接班人的益。这两个说法都显示:一个大的共同体的领袖权力还并不太稳定—表面上是“禅让”,实际上还是以实力决定谁做领袖。从这三个“圣王”各自有自己的族群渊源来看,这个大型共同体大概是一个部落联盟。中原的部落联合起来,其力量会超过渤海周边的那些群体。所以,中原的领袖可以号召别处的族群领袖,以会盟的方式号令群雄。据说,禹领导会盟,甚至将晚到的部落首长处刑,以彰示自己的威权。

禹所建立的夏后氏,也并非持续不断地执掌霸权,中间也曾经被后羿取代,要等到少康中兴,夏后氏的霸权才稳固下来。根据传统的年历,夏后氏曾经享祚将近二百年。即使中间有过中断,这个霸权的延续也足够建立一个相当稳定的权力中心—这就是核心地区出现的第一阶段。

在古代气候寒冷期的最后一个阶段,也就是距今三千

七八百年的时代,商人代替了夏后氏,建立了中国第一个王国。商人的老家应当是在渤海地区,他们大概也是崇拜高天,而且有玄鸟生商的传说,自认为是五帝系统的后代。在不同的传说中,例如《易经》和《楚辞·天问》,都曾经提起过,商代祖先在渤海冲积平原上曾与放牧为生的有易氏有过密切的来往。商人的崛起,是不是也缘于渤海平原受到天气寒冷的影响,他们不得不向中原扩张?

关于商代的前半段历史,我们也只能从传说和考古材料中获得一点模糊的知识:知道他们已经进入了青铜时代,而且拥有战车和马匹;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有相当复杂的组织,足以统治广大的地区。在商代的后半段,他们的首都已经搬到今天的安阳。因为殷墟的考古工作,我们掌握了相当清楚的知识,能够重建商王国的情形。

在搬到安阳以前,他们曾经数次迁都。我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频繁迁都,有人以为是躲避洪水的泛滥,也有人以为是战争的原因。我个人以为,他们迁都的方向是逐渐西移的,也就是说逐渐搬到中原的中段。这样一来,一方面他们可以顾及黄河中下游和淮水流域,另一方面也可以接近陕西的关中,间接联系到西去中亚的通道。在考古发现上,不少地方都有与商代同时而具有商文化特色的据点:北到河北的藁城,南到湖北江陵的盘龙城,都有商人的据点;在东南方面,江西新赣大洋洲遗址的文化内涵具有浓厚的商文化特色。这几个遗址,大概代表了商人在各地扩张的力量所及。在西边的关中,商人的力量足够掌握华山之下的通道,由“崇侯”负责据守。后来替代商的西周,也长期受到商文化的影响,甚至于接受了商王的领导地位。

商王国疆域已经超越了黄河中游,代表了后世“中原”观念的范围。商王国并不是直接治理各地。首都被称为“大邑商”,在首都的外围有许多子姓的王族,即所谓“多子族”,他们拱卫都邑。有的王后自己也率领部下,居住在都城四周的某一处。这种安置,其实和草原上游牧民族—例如蒙古的“斡耳朵”—相当类似。在其四周则有商人的城邑,由王国的使者负责监督;再外面,则是商人友邦;最外圈,是一些称为“方”的族群国家,例如土方、人方等。

这一个同心圆的布局,在中国历史上成为一个模式,即所谓“内服”、“外服”、“五服”、“九服”等。商代的一些友邦中,有些在远处遥奉商人的号令。董作宾先生根据商人卜辞资料,重建了商王远征人方的事迹:人方地处今天徐、淮一带,商王曾经率领军队在人方巡视,行程中间没有发生战争,商王处处得到招待—这就是以武力确立自己的霸权。至于鬼方,则经常和商人对抗,鬼方可能是在今天的山西境内。商人抵抗鬼方,每次动员武力,常常以五千人为单位,不断增兵,可见战争规模不算小。远在关中的西周,本来也不过是一个奉商人号令的小国,称商人为“大邦”,足见商王国力量的强大。

从殷商后期首都安阳的遗址中,考古学家找到大量文字记载。这些称为“卜辞”的文字,已是字形、语法都很成熟的书写系统。至今,我们还没有在别的中国古代文化遗址中找到更早的复杂书写系统。仅仅这一成就,就使商人拥有管理大型政治共同体的工具,也使商文化具有涵化其他同时代文化的重要资源。后来,西周的力量强大到足够威胁商人。最后,西周集合了商人北面、西面以及西南面的一些部族,形成所谓“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局势,终于代替殷商成为当时中国的领主。周人之所以能够接续商人成为中原之主,也是因为他们继承了商人拥有的文化资源。

周人本是居住在陕北、晋西的族群,毗邻河套地区。他们原本务农,但在天气寒冷时期,也曾经依靠牧养为生。后来,他们又沿泾水南迁“周原”—后世称为关中的黄土高原地区。姬姓的周人与西邻姜姓族群密切合作,发展为中原以西的一个盛国。周人事商为“大邑商”,自居商王国的附从。西周经过三代的经营,逐渐发展,才具备有挑战商王国的力量,并终于取得中原的主权。在牧野之战后,周人开始考虑建都的地方,除了“大邑商”的观念之外,周人又提出另外一个观念,将嵩山称作“天室”,认定中原为“天地之中”—这是“中原”观念的具体落实。

于是,周人把首都放在自己老家关中,而在殷商地区的雒邑建立了成周,作为统治东方的都邑。宗周和成周两都并立,构成了周人政权椭圆形疆域的双中心,彼此相依,互为唇齿。周武王的弟弟周公—当时周邦实质的统治者,就经常带着他的幕僚往返于两地之间。

周人在全国建立了绵密的封建网络,每一个封国不是亲戚就是子弟,而且鼓励周人子弟和外姓通婚,使得所有封君都成为周人的亲属。更重要的是,根据考古发现的宜侯夨簋铭文和《左传》关于分封唐叔于晋的记载,每一个封君前往封地时,必定率领周人的部队和投降的商人部队,加上周人的一些专业工匠和技术人员,共同建国。当地土著居住在城外,那些封君带来的族群则居住在城里,虽然人群分成两种类型,两者却设立了共存的机制。例如,统治者的奉祀处称为“王社”,而当地人也有自己的“社”。武王的弱弟唐叔就分封于山西,建立晋国,接受的指令是:必须尊重当地夏人的文化传统和土著戎人的风俗习惯。周公儿子伯禽分封鲁国,那是奄人的居地。鲁国就有鲁国的“社”,与“奄社”并存。孔子的祖先来自商王国旧地的宋国,迁徙鲁地,所以他就自居为处于“两社之间”。

周封建的诸国都有都邑,居住城内的国人和城外的野人并没有文化的高低,只是有不同的权利和义务以稍加区别。因此,周人的封建系统等于编织一个庞大的网络,将所有的族群都笼罩在内,并不排斥外人。周人实行外婚制,与外人通婚姻,长期共存,逐渐结合为一体。

周王号令所及的疆域,又大于商代。西边有关中的宗周,王畿之内还有诸侯的封邑,包括同姓与异姓诸侯;另有一些原居族群及陆续从外面渗透进周土的族群。后者颇有自称王号的小国。东方的中原分别分封姬姓和姜姓子弟以建国,在各自的封疆之内,已如前述,为多族群的混合体。

随后,周人又从中原向东扩展,推进到山东半岛,由姜姓首领姜太公(姜尚)的长子建立齐国,负责东进事业。姬姓重臣召公一族,则自此北上,追赶退回渤海故地的商人余部,在今日北京附近建立燕国,负责绥靖北路。沿着太行东麓,又有姬姓的卫、邢诸国,与东都成周四面诸国呼应。沿着黄河两岸,北岸的晋国与南岸的虢国,夹岸拱卫两都之间的通道。

在如此布局中,每一个地处边缘或前哨的封国,无不负有融合异族的任务。晋国奉命安抚夏人和戎族,前已述及。考古发现的燕国遗址,处处显示周文化与当地土著及北方山戎族群的混合。汉水和淮水流域的封国,成串安置在中原的南方前哨。他们分别与当地土著混合,这种不同文化共存的多元性,在考古遗址中也经常有所反映。这些地区里,“祝融八姓”的后裔散据各处。其中最重要的发展,则是芈姓与今日湖北北部的百蛮联合起来,创建楚国,它在日后成为了南方的大国,面对中原,楚文化俨然是南方文化的主流。

东方的齐国地大人众,面对沿海一带的古老族群—夷人,既需安抚,又要防范,不是易事。根据《荀子》和其他先秦古籍记载,到了距今三千年周穆王在位时期,东方的徐王偃居然还能号召二十六“国”,自己称王,挑战周王权威。徐人的这一地区,大约就是前文曾经提过的商代的“人方”,那些族群即是古代环渤海周围的古文化的后裔。

周人以齐国和王室的力量平服了徐国。徐、舒族群遂逐渐分散,迁移到淮水、长江各地。据费孝通和潘光旦的研究,后世带“余”部的姓氏所分迁之处,有诸如徐、舒、畲、畬甚至涂、嵞之名,均可能是那些海滨族群的后代在河南、安徽、江苏、江西、浙江等地留下的。

从夏后氏比较笼统的霸权,经过商人同心圆布局的统治机制,最后到西周的封建网络,这三个阶段的发展促使“中原”成为中央政权的基地,而又以同心圆的方式扩散其势力于各处。整个中国是一个“天下”,“天下”没有边,也没有界线,只有向远处扩散而逐渐淡化的影响力。而且,这种影响力不一定是统治的权力,而是通过文化交融而构成的一个新文化,其中包含了各种地方文化。将各种地方文化吸纳入中原文化,使“天下”的文化多元而渐变,共存而不排他。这样一个核心,加上其放射的影响力,终于形成了后世的“中国”。于是,即使在古代各地的居民原来可能是有不同基因的族群,经过如此布局,实际上所谓的“中原”居民,已经是来源复杂的混合体。“中原”向四周扩散,又不断混合,终于熔铸为一个人数众多的文化、经济、政治共同体。

中国古代的这一格局,和欧洲相比有很大的不同之处:在欧洲,一批又一批新进入的族群,凌驾在当地人之上成为“贵种”,没有融合各种族群的机制,致使族群之间的矛盾长期存在。整个欧洲核心不断转移,由爱琴海周边移到地中海的意大利,又移到西欧的法国,又分化为日耳曼的中欧和大西洋上的英伦,最后转移到北美大陆。欧洲的东部从罗马分裂后又自成局面,与西欧、中欧分道扬镳。各个核心之间难以融合,多有抗争。独一真神的信仰又具有强大的排他性,更使得族群之间的冲突至今不能消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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