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有味的礼物

在我起了做这本书的念头的时候,时间还是夏天。夏天南方的太阳很毒,但烦乱总被不期而遇的大雨一洗而尽,为了与一条河流保持一样的沉静和从容,我经常去长沙附近的一个小镇散步,那个地方叫做靖港,那条河叫做沩水河。

靖港给我的美感在于它生活的节奏,它固执地在紧邻都市的地方保持了自己的时间感:那里的水鸟,总在黄昏的时候沿着固定的线路归巢。那里的木匠午睡醒来总在同一个时间,然后摆开自己的工具,打开他的窗户。那里的豆腐作坊,不用任何钟表,也知道在什么时候开磨最好。然后,开磨的豆香蔓延到整个石板长街。

虽然,这本书的存在并非由于靖港,但我心存感激,在那里的时光,总让我能够更好地明白自己。我和那里的老人和孩童,一起度过了很多个悠长的白昼。由于他们的启发,我找到了一些和时间交谈的奥秘。比如,在哪里散步,才能踩到松软的褐土;听到哪一种鸟叫,就知道夏天其实已经过去了。而看到那些淡蓝的野菊,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抬起脚,它们从不需要任何的移植,就开得茂盛自在。

因为这些可爱的存在,时间开始明亮起来,那些让我感悟的物件和人物,也在我的脑海里像野菊花一样生长。

于是,我就开始了写作和整理,时间往往在深夜。在深夜的写作,让我对时间有了更敏锐的认识。有时候我沉沉睡去,经常梦见童年,据说大多数人的写作都与童年有关。至于我,梦大都会发生在清晨,在半明半暗的时候,在天边红褐色的残霭即将变成白色的流云的时候,我有时松开手上的笔(我是一个至今也不会用电脑的人),梦见童年回归,母亲用鸡毛掸子给我打扫房间,沉静的动作里有着某种永恒。

我由此写下了鸡毛掸子,写下了靖港,也写下了木盆、豆腐干、古琴,还有墨条这些精巧或者平凡的物件。在清早我快出门的时候,这些物件仍然在,它们有的在我房间里,有的还在记忆中闪烁,只是,它们都还未曾醒来。我相信,它们和靖港一样有自己的时间感,有自己的生命,所以,我从这里开始要改“它们”为“他们”,在清晨,我不会去惊扰他们,就像母亲从不会去惊扰我的梦。对于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及和他们的制作者之间的关系,在写作的时候我曾经想过无数次,木盆和古琴这些肯定都听到过我写作的动静,并和我有过交流。他们其实都有自己的方式,对这个世界了如指掌。通过写作,我确立了与他们的朋友关系。也因为他们,我还算是一个有味的人。

有一天,我想起波兰诗人米沃什的诗《礼物》: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我突然感觉到用它来形容这些东西是多么的好,当一个人什么都不想去占有的时候,他该是多么的快乐,就像我的那些好朋友那样,比如制琴的朴云子,做豆腐干的老李,做木匠的于爹。

但想要把这一切的感受写下来,我还是感觉到了难度。其实,我对文字,向来是心存敬畏的,

尤其是在必须要让自己写得有味的时候,所以迟迟不敢下笔。我一直有一个很大的顾虑,尽管我有那么多不良嗜好,写毛笔字,搞篆刻,养虫子,做木工,玩核桃,玩葫芦??做这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我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假如有一天,虫子给冻死了,葫芦被摔坏了,出了这些事情,肯定比在节目现场穿反了裤子更让人揪心。把玩这些至少有一个基本的好处,那就是不用连累别人和我一起伤心。而把这些写成文字就不一样了,我一定得想清楚,我给大家说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当一个木匠,炒一碟香干,这些肯定都是有味的好事情,靖港也是个相当有味的地方,而当它们变成文字之后,是否还会变得香气四溢,我一直不敢想象。

其实这些大多都有不可说的意味在里面,《大品般若经》里有云:“言说是世俗,是故若不依世俗,第一义则不可说。”我相信人生真正的好东西、好味道,都是不可说的,它们有时候披上了世俗的外衣,躲在一些不世俗的地方。比如我在靖港的那些师傅和朋友们,都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生活,享受阳光和各种气味。因为他们,以及他们手上的小物件,这种表达慢慢有变成文字的可能,木匠、墨工、折扇坊、油布伞、竹林、河流这些,都会比一个人更为长久地活着,它们比其他复杂的东西,更值得去记录。

你们肯定还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写下这样的文字,这得从我的师承开始说起。我对文字的好坏评价,是有所偏执的。这并不会因为书籍报纸上那些刺激的标题发生改变,更不会因为世界变得越来越刺激,越来越滑稽,我的文字观也会有所变化。

我得感激我最早的师承。我生在苏州,小时候经常和我爷爷到园林里面去逛,接触了很多树

木、小虫子、字画、碑林……这些东西都相当奇妙,它们的声响、形状和运动的方式都有奇特的美感,一直影响着我,我希望我文字里会有它们的DNA。长大之后我接触了更多的好东西,也无非是拿它们来作比较,那种美感相当的原始和直观,我从来就无法放弃。

那些让我拍案叫绝的物件和文字,其实都有着相似的特征,比如沈复的《浮生六记》里面有这样的一段:“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蛤蟆,鞭数十,驱之

别院。”这些文字都相当的缓慢,这微观的生活是多么的有趣。每次我读到这些,也会怡然称快,沈复和张中行、董桥这许许多多的老先生,他们写下了那么多畅快的好文字,给了我无数快乐的夜晚,也无形中成为了我的师承。后来看到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中引征陆桴亭的话,谈到生活和小物件之间的关系:“凡有体验有得处,皆是悟。只是古人不唤作悟,唤作物格知至。”我更加坚定了把小物件写下去的兴趣,这种兴趣也不在于占有与否,而如苏东坡所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我一直想让生活变得更有意义一些,对于那些曾经问过我生活意义的朋友,这本书也算一个小小的回答。文字是我生活的一种方式,但并非最主要的。我用文字去实现我日常生活的拼贴,努力用木盆、鸡毛掸子、糍粑、墨这些寻常的小物件,做成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一个没有流俗的感悟,和一个不算模糊的答案,而不是我在舞台上的那些只言片语。假如你们能够从中看到当一个小工匠的有味生活,更加安心地过有味的日子,偶尔会感觉到我的存在,只希望你们能够会心地一笑,哪怕是面对在电视节目中的我也行,而不必努力去作那些不可说的阐释。

那些小物件、小生活,一直都比我更为重要。

最后,就以米沃什的那首《礼物》结语: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汪涵 2009 年12 月于长沙六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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