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束河是一个典型的南方水城。流域南岸因为地理位置优越,对外贸易来往频繁,高楼鳞次栉比,而北岸因为观念守旧,还保留着明清时期的亭台楼阁,只能靠旅游业维生。

南岸的人们生活节奏较快,大厦里的白领每日匆匆地来来往往,时常带着优越感。他们边走边打着电话,追赶着时间的尾巴,争取利用每一分每一秒,不错过任何一个商机。

北岸的人们生活悠闲,通常睡到日上三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打打麻将,骂骂孩子。表面上的祥和掩饰不住暗潮涌动,他们大多清贫,一生只指望孩子能够考上大学,光宗耀祖。

一条河隔出了两种生活方式。

阮颂卿住在南岸,佟右右住在北岸。

没有人指望佟右右能光宗耀祖,在她不长的人生中,无人告诉她,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于是她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学习也没有特别用功。姆妈的口头禅是“差不多就行啦”,所以,佟右右也把“差不多”挂在嘴边。

这天清晨,她站在穿衣镜前梳理自己的头发,还是万年不变的高马尾,只是怎么也梳理不整齐,总有碎发掉出来。

差不多就行了。佟右右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想。“佟右右——”

窗外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喊声。

“来了!”佟右右边大声答应着,边拎起书包往外走。

门外站着一个与她穿着同样校服的女孩,她生着一双良善的圆眼睛,略有些耷拉的眼角显示着她的好脾气,胸前的校牌上写着“丁晓珺”三个字。看到佟右右慢腾腾地出来,她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欢喜。

“佟右右,告诉你件事!”丁晓珺亲热地挽住佟右右的胳膊,“昨天我给哥哥去送饭,他在南边打零工……”

“是前几天你说的,在画展中心给客人端酒的工作?”佟右右问,这件事丁晓珺不止一次说起,她一直为自己有个自食其力的哥哥而骄傲。

“对,你猜我在画展中心看到什么了?”丁晓珺激动得声调不断拔高,震得佟右右耳膜嗡嗡响。

她其实是不感兴趣的,南边的生活对于她来说太遥远,唯一能跟那边扯上关系的就是佟美丽了,可她也不常来,佟右右对此话题兴致缺缺。

“看到了你的画像!”丁晓珺几乎是尖叫着为她的话题画上了一个句号。说完,她一脸期待地看着佟右右,可是她的侧脸仍然像死水一样平静。

“不可能。”佟右右淡淡地说。

“对,我一开始也觉得不可能。”丁晓珺说,“可是越看越像哎,尤其是你眼底下的泪痣,怎么会那么巧有人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佟右右尽管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心中还是微微一颤。谁会画她呢?

“放学后,我带你去看!”丁晓珺得意扬扬地说着,“真羡慕你,要是有人把我画那么美,我就嫁给他!”

“哦。”佟右右轻轻地回应了一声,然而心中却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佟右右没能等到放学,在下午的第二节课结束后,就背着书包,从后门溜了出去。她不想让丁晓珺跟着,两人关系虽然好,可她不习惯让任何人参透内心的想法,或许是一个人生活惯了,她已经不需要陪伴。

画展中心就在南北岸的交界处。她坐了十几分钟的公交车,来到了这个从前根本不可能与她产生联系的地方。

画展中心通体贴着深蓝色琉璃,高达三十层,四层以下都是画展中心,往上是写字楼。前门守卫森严,她是从员工通道溜进去的。据丁晓珺说,这里可以坐电梯,直接通往楼上。只是唯一不方便的是,她需要从员工休息室偷拿一件工作服穿上。

员工休息室凌乱无序,人声嘈杂,因为临时工居多,大家彼此并不认识,没人在意屋里多了一个初中生。她飞快地卷起一件衣服披上,正要离开的时候,一个胖胖的大妈拦住了她的去路。

“把这些洗干净的杯子送到二层嘉宾席去,香槟杯与红酒杯分开放;再从刘姐那里领二十个果盘,送到三层办公室。”一辆推车送到了佟右右手上,还没容她反应过来,已经被人催促着往外面走去。

几乎像做梦一般,佟右右迷迷糊糊地跟着大妈往外面走,她在前方不停地抱怨中午的伙食实在难吃,估计采购可能跟卖盒饭的姑娘有猫腻。佟右右把帽子压低,掩饰着自己的不知所措。

二楼很快到了,大妈交代了两句后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佟右右长舒一口气,四处都是参观的人,他们或坐或站,优雅疏离地交谈着,时不时发出一阵阵刻意压低了的笑声。佟右右按照桌子上的提示摆放酒杯,边放边寻找着丁晓珺所说的画像。

几乎不用费力,佟右右就看到了那幅画。因为它就在展厅最显眼的地方悬挂着,尺寸是普通画的三倍,犹如一面屏风。

这是一张人物丙烯画像,画框装不下那稀薄明亮的色彩,暖黄柔和的丰富色调在纸上流淌。画中的佟右右在奔跑,头发在空中飞舞,一只脚腾空,另一只脚踩在半人高的草丛里。她的脸半侧着,右眼下的泪痣清晰可见。

丁晓珺说得没错,她在画上竟然会这么美。不知是她真的美,还是在画她的人看来,她的确是美的。佟右右一阵慌乱,手中的玻璃杯叮叮当当地碰撞发出声响。

这时,她留意到,在左手边的吧台边,一个身着黑色礼服的中年男人一直往她这边看着。

佟右右偷偷瞟了他一眼,他丝毫不避讳自己的直视目光。

他捏着郁金香酒杯的手戏谑地轻轻摇晃着深红的液体,灼灼的目光犹如暗夜里的鬼火。

因为距离远,加上轻微的近视,她看不真切男人的面目,只知道这个人之前从未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这样的目光佟右右从未遭遇过,使她觉得危险又新鲜。

“Waitress,给这边来三杯酩悦香槟!”一个女人的声音冷不丁在她的耳边响起,佟右右下意识抬起头,“嗯”了一声,心里念叨着,你就装吧,什么waitress,服务生就服务生,又不是在国外。

她忙乱地倒了三杯香槟,手举着托盘,跟在女人的后面。不敢抬头,只能看见她婀娜的背影。这一袭银灰色的亮片紧身鱼尾礼服,本是俗不可耐的,却被这女人穿得有声有色。

“颂卿,这边。”女人冲不远处站着的某人挥了挥手。

一个穿着礼服的男孩,在一个中年男人的陪伴下走了过来。佟右右侧了侧身体,把头埋得更低了。

“妈,以后能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的画吗?他们都是老师,你这样我很不好意思。”阮颂卿语气中带着责怪。

“你跟你爸一个德行,不推销,谁知道?画得再好,没人知道也白搭,你是不听话,好好的学校不读,非要读什么南岸的公立高中,想要气死我是吗……”看来女人的观点与她贤淑的外表并不搭。

“颂卿,刚刚高路叔叔的名片你收好了吗?回头让他单独给你上上课。”中年男人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佟右右几乎被闪电击中似的,抬起了头。

这个声音,这张脸,她记得。

他没有看向佟右右,也难怪,他并不认识她,只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女服务员,拿了杯香槟,就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那个少年。

可是她知道自己没看错,这个男人的鼻子和下巴与阮嘉妮相似得可怕,犹如一个模子刻出来般。几个月前,她亲眼看到他陪着阮嘉妮在珠宝店看公主皇冠。

一个又一个大胆的猜测轮番攻击着她的大脑,佟右右觉得,生活就是个婊子,真他妈会玩儿人。

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竟然是佟美丽的相好,阮嘉妮的亲生父亲,阮颂卿的爸爸!

一直以来,她知道佟美丽生活不检点,也知道她不管在外面怎么玩,都还有一个固定的伴儿,她甚至为了这个伴儿生了个女儿。尽管佟右右厌恶自己的妈妈,可又怜悯她。这个当初冒着生命危险生下她的女人,似乎是佟右右命中的孽障。

只是佟右右万万没想到,这个伴儿竟然有家室。

阮满贯是个风度很好的中年人,这一点无可挑剔,这优良的家族血统一脉相传,阮嘉妮就像是他生命的延续,忠实地继承了他的优雅。

阮嘉妮。佟右右有些酸楚地想起她的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每次与她共处一个空间,自卑就像是丑陋的藤蔓,顺着她的脚趾往上爬,缓缓地束缚她的全身。

她的骨相生得很好,脖颈犹如天鹅一般修长,带着致命的优雅曲线,一举一动都格外得体。可佟右右呢,再美的野花终究带着一股乡野的气息。

而他的儿子阮颂卿,竟然也有种致命的吸引力,当佟右右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无可救药地陷了进去。

阮颂卿与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像是被束河隔开的两岸,除非河水干涸,除非河床被填平,否则,他们永远不可能有机会相遇。

她没等另外两杯酒被取走,就转身走了,走得那样仓促,连撞翻了一个人手中的点心盘都不晓得,这里的空气令她窒息,她只想快点离开。

为什么非要来看那幅画?为了证明她还是有人在乎的吗?可笑。

佟右右脱掉工作服,摘了帽子,随意丢在员工休息室里的衣帽架上,引来了众多目光,她来不及跟任何人解释,狼狈地从后门逃走了。在跑路的时候,她在想,为什么她总是鬼鬼祟祟地在逃?

就在她迈出安全出口的门槛时,一个人追了出来。“佟右右!”他在她的身后叫道。

佟右右停住了脚步,但是没有回头。

“我知道你就是佟右右。”他说着,一步步走近她,声音里是欣喜,是宽慰,“你在这里工作?今天是我的画展,你有没有看到……”

“没有看到。”佟右右木木地回答着,打断了男孩的话,“我不认识你。”

“可是我认识你。”男孩走到佟右右面前,定睛看着她,“我得好好谢谢你。”

“谢我什么呢?”佟右右看着自己的脚尖,与阮颂卿的脚尖相距不过几十厘米。

“我人生中的第一幅画被人买走了。就是那幅画你的画。”阮颂卿往前走了两步,佟右右后退两步。

“多少钱?”佟右右问。

“八十块钱。”阮颂卿得意扬扬地说。

“我就那么不值钱?”佟右右抬高了声调。八十块钱?那么大一块画布呢。就是按废纸卖,也能卖十几块的吧。

阮颂卿见佟右右反应这么大:“八十块不少了,我们同学在街上给人画肖像,五块钱一张速写,十五块钱一张素描。”

这下轮到佟右右无语了:“谁买走的?”

“刚刚还给了我名片的。咦,哪儿去了……”阮颂卿开始翻自己全身的口袋,嘴里嘟哝着,“怎么不见了……”

“好了,不用找了。”佟右右没有多大兴趣看,“我要走了。”“喂喂喂,别走,画卖了八十块钱,你也立了蛮大的功劳。不如我请你吃饭吧?”阮颂卿笑眯眯地凑近,看着佟右右。

看着他这副略带着坏的样子,佟右右有些脸红,不过她还是回绝了:“谢谢你,不用。”说完,她转身就走。

“哎哎哎,你这人!”阮颂卿转了个圈,兜到佟右右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有名字,请不要喊我喂喂喂,或者哎哎哎,我叫佟右右。”佟右右定定地望着面前胡搅蛮缠的大男孩,认真地说。

“好,佟右右小姐,请问我能否荣幸请你吃顿饭呢?”阮颂卿笑嘻嘻地说。

“不能。”佟右右干脆地回答道。

“喂!”阮颂卿收起了笑容,半笑半恼地说,“不行,你必须得来!”

“凭什么呀?”佟右右也有点急了,她怕再这么纠缠下去,自己意志力不坚定,心一软就答应了。

“说起来,你以前弄丢了我不少画具,还记得吗?那次你钻进我画袋里!”阮颂卿振振有词道,“倒是你得先赔我东西才是。”

“我没有钱赔你。”佟右右干巴巴地说。每个月A君付给姆妈八百元生活费,姆妈有抽烟的习惯,佟右右的零花钱份额就这样被吸掉了。

偶尔佟美丽会塞给她点钱,她没有工作,佟右右怀疑这些钱的来历,从来不要。所以,除却学费和基本开销,佟右右过得并不富裕。

“我不管,你可以用陪我吃饭来抵消,就这么说定了。”阮颂卿蛮横地说道。

“我……”佟右右哑口无言,她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不会出卖色相来陪你吃饭的,钱我以后一定还给你!”

阮颂卿看着她憋得满脸通红,急切切的样子,扑哧一声乐了:“什么叫出卖色相,你还真敢说,我对你可没非分之想,你误会了。”

“你……”佟右右觉得自己总被他带沟里去,她突然发现,这样的交流方式下,她是完全处于劣势的。她心里清楚,面前就是一片沼泽,而她不知道路,走得双脚泥泞,而阮颂卿却步履轻快,时不时还回头嘲弄她一番。为了追赶他,她已经开始渐渐往下沉陷,没人拉她一把,她只能自己摸索。

“你长得很有特点。”男孩子的笑容令佟右右目眩,虽然佟右右没看清刚刚那女人的脸,但是她的儿子,阮颂卿的脸上无不在透露这样一个信息——这个女人一定是倾城的美人。

只是,已经有了这么美的妻子,为何还要再找佟美丽?佟右右无法理解。

“怎么有特点?”从小到大没人夸过佟右右,她自知不美,甚至连好看都算不上。倘若这人以夸赞开始搭讪,那么她扭头就走。

阮颂卿想了想,随口胡诌道:“你的骨点很明显,眉骨、颧骨、下颌骨突出,颌肌、口轮匝肌以及笑肌明显,额头饱满,下巴方毅,加之五官轮廓清晰,十分适合做肖像模特。一小时给你一百元,中午包一顿饭,每周日下午来我们画室,怎样?”

佟右右被他的一番话说得傻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从安全门那边传来了呼唤阮颂卿的声音。阮颂卿往里面望了下,加快了说话的速度,“我在一中的高中部,那儿有个画室你晓得吧,如果去的话,跟他们说,你是阮颂卿找来的,就这样……”

阮颂卿倒退着走,仍然面向着佟右右,夕阳斜斜映在他的脸上,面孔上的每根线条无不在诉说着诗意与抒情,尤其那双眼睛,并不十分大,可双眼皮与浓重的睫毛给它们增添了深邃的神秘。

因为年轻,他的面容并未完全成熟,某些地方还带着孩童的稚气,但由内而外散发的气质已经成形。

“佟右右,回见。”他的微笑连同人一起消失了,佟右右却再也无法迈动脚步,她呆立在这栋大厦下,看着地上自己小小的、芦苇一样羸弱的影子。

你长得很有特点。这句话在她的耳际回荡,久久没能散去。

天快黑了,佟右右才慢吞吞绕过大厦,往家的方向走去。

在过马路的时候,她看到之前在画展上碰到的黑衣男人,他手里拎着一幅包装好的画,另一只手拿着手机,边走边讲电话,前方有一辆车等着他。

他们几乎擦肩而过,佟右右下意识低下了头,耳畔却飘来一句若有似无的问候:“佟右右,你好啊。”

待她反应过来,声音可能来自那个男人时,他已经上了车,汇入了川流不息的车海中去。

可能是错觉。佟右右晃了晃脑袋,不过这是徒劳,很快,阮颂卿的形象又霸占了她的整个大脑。

我要完蛋了。佟右右痛苦地想。阮颂卿,这个她命中的坎儿,如果迈不过去,她以后的命运将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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