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抽屉

我最珍惜的记忆全锁在它的抽屉里,多年来悄悄地发酵,模糊地酝酿,甚至部分是潜意识中刻意想忘掉的。也许这就是人类对过去的伤痛和深沉某种自愈的本能吧。

回到家已经是10点20分了,可丈夫还没有回来,我恍恍惚惚的,心里乱得很,到菲佣的房间看看孩子,孩子睡了,睡得挺香的,才宽心了些。在化妆桌前待了片刻,环视四周,居然感到不安全、不踏实,仿佛有谁闯了进来,入侵了我的宁静,虽然可能早已经走了,但我仍像一匹野兽,在洞穴里嗅出了陌生、危险的气味,却又不知气味从何而来。

电话突然响了,我吓了一跳,直起了腰,电话响了又响,我不敢接,不想冒险,然而它像警报似的催促着,也诱惑着我。好吧,早晚要面对的……当我拿起听筒时,电话铃声戛然而止。我看到镜中的自己一脸绯红,红得像低级小说里所谓的泛春潮,可是刚才没喝酒啊。真是的,已经做了母亲了,有一个称得上美满的家:儿子三个月大,白胖健康,一笑就让你软和了;丈夫在大学英文系只教了四五年,下学年便要擢升为系副主任了。我还有什么欠缺的?

可是这个晚上,我觉得什么都不对劲儿,但又说不出来。平时,泡个热水浴就可以松弛下来,但现在我怕,我怕赤裸,怕失去了保护,以至连耳环、手表、鞋子,什么都没脱,甚至,嘿,臂弯仍挂着手袋!我不得不相信,很讨厌地相信了,家里需要个男人。

丈夫回来的时间:10时43分21秒。嘘,我得救了。

“回来很久啦?为什么不锁上门?刚回来吗?”

“……”

“刚才没接电话?”

“是你打回来的?”

“是啊。”

“我刚想接……”

“怎么样?旧同学聚会这么快就完了?”他一边挂衣服一边说。

“你直接点儿吧。”

他素常很敏感,这刻更觉得我举措失常,他愣住了,等着我解释。

“你为什么不直接点儿问我今晚有没有见到他?”

他在床边坐下,又用他那灰暗、谅解且委屈的眼神看着我,一阵沉默之后,他问:“那,你见到他了?”

“是。”

又是一阵沉默,我实在憋不住了,这个男人太了解我,我越激动,他越冷静。我不能说很爱他,但对着他我真没办法,他就是不说话,默默陪在你身边,我压根儿不知他在想什么。

“其实没有。他没出现,只是同学说他快要去外国,临走前想见我,他们没告诉他周年聚会的事,但,给了他我的电话号码……”

他没什么表示,仍像铁铸似的。

“我们把电话改了好不好?”我一说出口,立刻看到丈夫的眼神失望透了,显然从我的错乱和无助中,他已感受到另一个男人的存在。

事前我跟丈夫商量过,要不要去大学同学的周年聚会。以前我一直去,他为避免和我碰面尴尬,早已淡出这个圈子。听说他去搞电影了,偶然在报纸娱乐版上看到他的名字,我以为他已模糊成一个纸上的存在了,直至最近他到处打探我的消息,我怕他会出现。

丈夫的态度很平淡,还说如果我心里没有他就不怕去,所以我去了,好像想考验一下自己似的。可现在,他人还没出现,森林里的所有动物都已跑了出来,像本能地预感到什么天灾地震似的,慌得都乱了、散了。

“……我洗澡。”他把外套披在我肩上,进了浴室,关上门。我久久听不见水声,连开镜匣什么的声音也听不见。

我对自己也很失望。

夜深,城市里看不见月光,我是说即使有月亮,也混杂了街灯、车灯、霓虹招牌之类的光,照出来的人影已不纯粹,掺有杂质。

平时没注意,原来挂墙的钟可以跳得这么响,这么快,原来开了冷气也会很热,原来婚姻剥夺你的首先是辗转反侧的权利。我极力装作平静,担心稍稍一动便会弄醒丈夫,但半身压得麻了,我想起来,可我依然躺着。

他可睡得十足像一个思想家,稳重、忍耐,没有呼吸似的,说不定是在装睡。他就是那种背地里受了再多委屈也不说,然而有意无意间,在适当的时候暗示或明示,让我发现自己不对,内疚得要对他双倍补偿的人。他很有办法“对付”我,用老子、鬼谷子的什么招数,你明知是手段技巧,却受用,尤其是人疲累了就希望受骗、受摆布。啊,我停不了胡思乱想,我烦了,我困了,我任性,胃痛一阵阵地提醒我,医生说我神经衰弱,我怀疑自己是否有产后忧郁症,我深呼吸……

“啊!”不知谁人按门铃,我叫了出来,会不会?

“睡吧,我去看看。”

丈夫开了门,却隔着铁闸,压低了嗓子,不知跟外面的人说什么,而且说的是英语。

“谁?”

“没什么,是朋友。”

我从半敞开的门和丈夫之间看到外面站着一个男人,很荒谬的时间,一个陌生人夜访,我正感到疑惑,刚巧儿子的哭声传出来了,使我更迷乱。

“去看看孩子吧。”

从菲佣手里接过儿子,他知道是母亲便止了哭。在窗前的靠背椅上坐下,还不很纯熟地解衣,对着高速天桥上的月亮,看着他贪婪地吮吸着乳房,哎,胸脯好胀,难道这些日子来不断堆积的焦虑就因为这些?

最近两三年我和丈夫之间已经热情不起来了,有一段时间我转到杂志社工作,各有各忙,他甚至搬到书房睡,埋首做研究。

其实人人都说我和他才是一对,他跟我好像是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样,相差只一年,叛逆、走偏锋、危险,碰在一起就马上着火,非要烧痛快不可,彻彻底底,轰轰烈烈。可惜我们太迟才遇上了,这样说也不对,事实上我们大学一年级时已是同班同学,只是他爱独来独往,少与人为伍。

记得有一次上语文课,老师要我们比较一本英文书“Jonathan Livingstone Seagull”的两个译名:《天地一沙鸥》和《海阔天空》孰优孰劣。全班都说《天地一沙鸥》好,他偏属意《海阔天空》,还征引原诗,说杜甫所讲的是“沙鸥”,不是“海鸥”,而且意境苍凉悲绝,跟原著的海鸥乔纳森要苦学飞行,勇闯天地的壮阔豪情不相符。老师大赞他见解独到,正要引全首杜甫诗印证,可又不十分记得,还是他一字不漏摇头摆脑地把《宿江边阁》背了出来,叫全班为之侧目,这以后,他就开始出名了。

据说他是个怪人,我起初不大觉得,直至那天在火车站偶然碰上。我们几个同学聊得蛮高兴的,他突然间一语不发,我问他为什么,他居然说:

“我规定自己一天说二十句话,刚才说够了。”

我失声大笑,笑得停不下来,再看看他一脸的认真,又忍不住了,几乎笑得肚子疼得上不了车。

更逗的是,他在校园喜欢赤着脚到处走!我一直没有亲眼见过,都是同学们传的,说快期终考试了,却碰见他在路上光着脚,手里拿着些草叶什么的,便问他:

“去哪儿?”

“爬山。”山就在大学公路的对面。

“爬山?你不穿鞋子?不怕扎破吗?”

“就是怕扎破所以会特别小心,这样反而安全。”

“你这么闲啊?明天考试了。”

“嗯……我看到山顶有棵树,很突出。印第安人有个传统,如果喜欢一个人要送她最有心思的礼物,便爬上山,从最高的树上摘六片树叶送给她。”

同学已经忍俊不禁了。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办法,希望树叶不会等到枯烂。”

我终于亲眼看见他不穿鞋子了。

学期末最后一节课,还是语文课,老师已经开讲了,外面下着雨,他一个人毫不尴尬地迟到了,还卷起了裤管,大剌剌地坐到前排,伸出一双泥脚。老师特别惯他,不止不生气,年终写论文,所有大一国文的学生两三百人全都要写《红楼梦》书评,独他举手,说这中国传统经典太女人、太忸怩了,他情愿做鲁迅全集超过一百万字的前十集读书报告,老师竟又容许他。

惯他的不只大一国文的老师,传得最凶的是图书馆馆长,因为一般学生一年借书都盖不满图书证的空格的,但他的半年就要换了。馆里有个善本书库,藏的都是明清以前的真本线装书和孤本画册,通常你要取阅,必须填好call card,由图书馆员替你拿,但他可以自己进去看,自己找。后来也只有低我们一级的一个出了名的书虫师弟有这个资格。

他很傲气,常逃课!整天泡图书馆;我自己是走读生,难得碰头,而且我参加了不少活动,文社啊,大合唱啊,当司仪啊,总闲不下来。忘了在什么情况下,他说画了些素描想给我看,听听我的意见,我们在饭堂后面的草地上聊,聊得天地浑忘。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再约我,整整两年过去,后来才知道他中学时念男校,对女孩子完全不懂怎么办,天啊,我们一直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不知不觉让时间溜走,其实他已经喜欢我有两年了。

我一直不知道,接着二年级的下学期,他得了奖学金,代表中文大学去了“海上学府”,船会绕地球一周,航经四大文明古国,那肯定是他的梦想吧。我们中文系第一次有人拿到这个奖,在他出发前还组织了全系聚餐为他饯行。哈,聚餐那个晚上系主任让他出来致词,他已经很礼貌了,穿了拖鞋。

我们之间我从来没想过什么,读大学的时候很纯,何况我比他大一岁。

直至大学三年级的暑假,我留住宿舍,同学们搞了个“学长制”,像小说《未央歌》里的理想梦想,由一个高年级生带一个低年级生,要主动地关怀后学,把校园变作一个大家庭。他当了会长,还主持学习小组,教师弟师妹写论文啊翻工具书啊之类。有一天散了会,刚好我和他同路,他租住在大学附近的乡村,送我的途中真个无所不谈,也忘了谈些什么了,那天天气很好,车过处,路旁小紫花小黄花轻曳。我们经过一个练马场,后来拆了改建为丁屋(1),当时有个小孩儿骑马绕圈儿,马夫牵着缰绳在中心转,我们都不想回去,不期然停足在栏边看,语言暂时停用……他从后两手握着栏木,靠得很近地把我套住了!虽然身体还没有碰到,但突然大家都紧张了,我心跳得很厉害,也不敢侧身看他,怕稍动便破坏了什么,那情景有如自己抽身在一段距离外看自己,马蹄声嘚嘚,夕阳的金黄熔化在我们脸上。不一会儿,我们都松弛下来了,感到和风吹拂,互相默许了姿势。


(1) 丁屋:香港新界原居民中的男性后人(即“丁”)获准新建的房屋,法律上可被称为小型屋宇。


傍晚,我在他家——一间简陋但质朴、宁静的石屋,在潮湿茂密的河谷里,挨着山蕉林,屋前有一片天井,我和他各自倚在大门的两侧,看暮色渐沉,归鸟七八成群扰扰地飞翔。

“是燕子吗?”

“是蝙蝠。”

“哦!”

然后,他进屋子里拿了一张纸递给我,便又靠在门框的另一边。我看到满纸英文,分了行,还弄不清是什么,他说是一首诗,还大致解释了内容,什么金字塔在守护着永远,原来狮身人面像英文叫Sphinx,与希腊神话里的蛇发魔女同名,王尔德有个短篇小说“The Sphinx Without A Secret”,也是象征谜一样的女人……我正听得一塌糊涂,他忽然讷讷地说:

“是写给你的。”

我几乎立刻晕乎,原来四周黑极了,一群黑影在头上飞掠。

“这里,现在……似乎很浪漫,是吗?嗯,可能只是一时冲动,我,真的,很喜欢你,但如果你回去考虑过觉得……不接受,那,请你向我,嗯,暗示一下……”

我本来想笑他又笨又傻,但马上被他的真诚深深打动,我哑然地沮丧,极力保持庄重,尽量把灼热、满溢了的感情压抑,甚至用力得有点儿肉体的痛。我不应该来这里,我很迷惑,我不由自主掉进了自己设下的陷阱,眼泪涌上来了,我想抽搐,想放声哭,因为我已经属于另一个男人了!

我和现在的丈夫其实已住在一起,正是从这个暑假开始的,他比我大7岁,念语言学硕士,我偷偷搬进他的研究生宿舍,好像夫妇一般地和他生活在一起了。之前有一段时间我和母亲闹得很僵,情绪很低落,他适当地出现了,于是迷迷糊糊地,梦一样地,该发生的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

时间才是缘分,无话可说。

之后我千方百计回避他,学长制开会我一再缺席,整天都躲起来,在研究生宿舍又没有电话可找到我,但愈和他隔绝,也愈忧心,愈逃避,也愈思念。我发烧了,想他想得快疯了,而且又不懂撒谎,当时丈夫知道了我们之间的事,奇怪他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说羡慕我们有这么多话题,兴趣那么相近,嘿,虚伪!虚伪得很衷心,很自卑。接着几天,丈夫总是耐心地、被动地又沉默地守候着,我月经来了,虚弱得只能卧着。他去超市买东西,居然不动声色地替我买了卫生巾!

唉,算了吧,等我恢复了健康,或者说是心理上够坚强够残忍了,便给他打电话,到底该有个交代吧。

“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应该骗你,我真的不是有心的,其实我已经有了很亲密的男朋友……我们一直是同学是朋友,对不对?我们继续做同学做朋友,好不好?”

我拟好了对白,心平气和地做好一切准备,然而一听到他电话里消沉的声调,雪崩了。

“我来看你,好吗?”我脱口便说了。

“好……很好……谢谢你。”

那时天快黑了,我迫不及待出门,丈夫竟然没有阻止我,无论怎样难受也让我去了,他知道只有这样我才会回来。

差不多天亮我才回来,他没睡,一直在等,也没问什么,总之我回来了,能和他相聚一刻足够了。

隔了起码一年,丈夫沉默了整整一年,我忍不住问他:“那天晚上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想知道吗?”

“每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翌日是星期天,昨晚想得太多,头很重。天刚亮,于半梦半醒间我感到丈夫起来了,他洗漱过后便出去了,没有吻我。这天以后,他又搬到书房睡,几乎足不出户在电脑前埋首工作。在心理学上这叫作“撒爱”,是对不听话的孩子的一种有效的惩罚,可我已经是母亲了,长大了,他这些伎俩过时了吧,我已经把感情活埋了这么多年,我不能再孩子下去。

忽然间我想打开化妆桌的抽屉再看看那首诗,可是到处找居然找不到钥匙!桌子是民国时代的红木家具,由外祖母传给出嫁的母亲,母亲再传给出嫁的我。不像那些阴森古旧或镂花的款式,它简洁明净,很富现代感,所以几次搬家我也不舍得扔掉,反而为了它连睡房也设计成与它一致的格调。我最珍惜的记忆全锁在它的抽屉里,多年来悄悄地发酵,模糊地酝酿,甚至部分是潜意识中刻意想忘掉的,也许这就是人类对过去的伤痛和深沉某种自愈的本能吧。

钥匙不见了,不是很讽刺吗?我的秘密拒绝为我打开。

那一晚的事,在结婚前夕丈夫终于流露出他人性的一面,问我了。

“到底你有没有跟他……?”

“……差一点儿吧。”

“差一点儿?真的?”

事实上我当晚真的很迷乱,多番抗拒又失控,亢奋又羞怯,已经濒临昏迷……我不是说在床上才濒临昏迷,根本看见他在村口等我时,一切已不真实,已恍然沉醉。那夜月色很清,他没有亮灯,我们一起在阶前看影:树影,檐影,我们的影子,在月光下,毫无渣滓地虚灵如水。然后我们点燃了蜡烛,听贝多芬唯一的一首小提琴协奏曲,并排坐在沙发上,没有说一句话,音乐停止了,他终于吻我了,我完全乏力回应,让他握着我的手,抱起我,旋转,旋转,月光浸满了床,我轻轻地沉陷,而空气升浮,长发遮断了世界,他拨开,还看不清,太近了,眼睛、腮、耳朵,我全身抖颤,酸酸软软地厮磨着,喊不出来,他的呼吸很混浊,笨拙地解开我的胸衣,索性推上去完全在掌中吸吮着晕眩,突然我发觉他下面很粗野,不!不!不要这样!不要……他把头埋在我胸前,温存了一会儿,又好奇地轻轻咬着我的乳房,痛了,哎,我推开他,他却抱得更紧,我的双腿紧闭着的啊,怎么裤子已经褪掉了,他自己也褪掉了,不要,不要,不!唉呀不要……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仿佛认定了我,紧抓着我无助的双臂,这一刻,月光流照,睫影带着泪水,我湿濡了,全部神经正黑暗地、盲目地蠢动,然后……

我从屏风后步出,看见医生刚把塑胶手套甩进垃圾桶,坐回办公桌前,写病历的节奏似乎比她说话还快。

“很好,恢复得很快,自己喂奶吗?”

“是。”

“我刚才用放大镜全照过了——地毯式搜索——肚皮上一条皱纹也找不到,真棒,告诉我有什么妙法?”

“哪有什么妙法?”

“别以为我是医生就万能,坐月子啊补身啊这些中国人是有一套的,一定有老人家教你,是不是?说吧。”

“尽量少喝水,情愿喝酒。”

“波打酒?”

“不,普通的白兰地。”

“哦!那,腰这么小也有妙法吗?”

我被逗笑了。

“啊,终于笑了,笑了!我打赌你不是什么产后忧郁症。好好享受人生吧,你可以和丈夫来那个了,不过可能有点儿痛,放心,就算是第二次第一次啰,哈哈!”

丈夫最近形同失踪了,要么留在学校开会,要么在书房打电脑,几乎只有在孩子哭的时候才会出现。我没察觉到他的面部表情跟以前有什么变化,沉傲得像面具,一直保持着复杂的冷静。对于他,我仿佛要永远以带罪之身来弥补,又永远弥补不了。

幸而,孩子带给我更大的宽恕,他的诞生还了我的贞洁。

从医务所回来,遇上了堵车,心忖孩子快饿了,真好,有人定时需要你的爱,全世界谁都不要,只等你一个……在楼下赶着进电梯的时候,哦!

“近来好吗?”

“……”

“不想见到我?”

“不!不!”我忘了问他怎么能找到这里来的。“你好像……比以前更年轻。”

“找个地方聊聊。”

突然,我心跳停了。

最后我想,不如来家里坐坐吧,菲佣和儿子都在,相信他会明白情况的,而且这样我对自已也放心些。菲佣端来了茶,提醒我到点喂奶了。

“不好意思,我先去看看儿子,这样吧,你看看相簿,小几下面还有,我们拍了很多照片哩。”

跟着菲佣出去买菜,我想了想,还是抱着儿子一起比较好,我很满意自己的表现,我不是应付自如吗?他显然坐得很不自然,对我的防卫起先感到很沮丧,可是一看到孩子,他便乐了,我记得他一向很喜欢小孩子的。

“很可爱,如果是女孩儿可真幸福了……像你那样漂亮。嘿!嘿!嘿!他看着我呢,一点儿不陌生哩!”

“你抱抱。”

“好啊。”

想不到他很懂哄小孩儿,啊,不应该说是哄,他从来不懂的,他根本连自己也变成小孩儿了,看他,双手掩着脸,贴近了孩子,脸不见了,突然张开:“喂!”孩子哈哈笑了,他也哈哈笑了。

“哈哈,一颗牙齿也没有呀,你!一颗牙齿也没有呀,你!喂——哈哈哈哈……喂——”

儿子玩了一会儿便满足地睡了,甜丝丝的,他轻轻把指头从小手的紧掐中抽出,柔情地看着,好像在守护着孩子的梦境,我居然无端地想,如果孩子是他的呢?哦,我意思是说……

“我要去英国了,忽然很想见你。”

“……”

“其实电影圈不很适合我,只是我真的爱上电影了。从第一天写剧本开始,我就决定了要做导演,我看了很多以前的电影,艺术中心、图书馆、KPS,到台湾又买了很多录影带,《大国民》,Tarkovsky,英格玛·伯格曼……”

“哦,你看了《野草莓》!”

“看了,其实那些超现实手法没什么特别,只是他出奇地真,出奇地——”

“对自己很坦诚,而且他的人物都很率性,敢于面对,宁愿痛苦也不断追求——”

“Until they hurt one another.”

“Yes,until they hurt one another……”

糟了,就在一两秒之间,我们又堕入从前莫逆于心的那种契合的感动里,我吓得不自觉地摇头要甩掉这感觉,可已经太迟了。

“我其实……这几年变了很多,很累。有人说香港没有电影圈,只有娱乐圈,真的是这样,可是我又偏偏爱上了电影!嘿,我总是爱错了什么的。这几年我有过女朋友,现在也有,但是我想离开这一切,我知道我有问题,我很想一个人静一下,我明天起飞了,这世界上我唯一惦着的是……我,我很想知道你生活得……好不好?”

他想哭了,我心也酸了。他鼓起很大的勇气看着我的眼睛,我也鼓起很大的勇气不躲避他的眼。原来啊,你的泪水已流在我心里,你的心跳还藏在我心里。如果这时候你抱一抱我,那命运就……

“我走了。”他站起来,不再看我的眼睛了。“我应该走了。”

“……”

晚上,丈夫捧着书和大沓学生作业回来,看过孩子后,正想去洗澡,来房间拿了衣服,发觉我神情有异,站定了好一会儿,低沉地问:“你见到他了?”

“他下午来过。”

听了之后他没表示什么也没追问下去,只是把一贯的沉默带进书房,关上门;我也把冷漠和愤然带回睡房,关上门。

钥匙出现了。

与其说我是无意中在杂物柜混乱而不显眼的一角发现它,不如说它是自动出现的。是的,我犹疑了。显然我平时的粗心大意是被人利用了,它出现,看起来好像只是我之前丢失了,现在找回来就这么简单,不!不是的。丈夫上班了,可我感到被监视、被试探似的,好像生命树上的果子似的在那里引诱着我伸手……我闭上眼睛甚至可以听到它叮叮当当地响。

一共有三条,中间的抽屉和两侧的。

我当然没证据说是丈夫一直把它藏起来,现在偷偷地放在那里看我的反应,但为什么挑现在呢?都好几年了,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忘记,“他”却在丈夫心中、在这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在抽屉里顽固地蛰伏着。为什么不干脆把钥匙扔掉?是我真的粗心大意,没察觉钥匙根本一直搁在那里?还是我自己骗自己,不肯承认它存在而已?还是因我的思念复活了,钥匙才出现?

我打开了,终于。

原来我并不是很有条理、有秩序地把感情和回忆好好分类的那种性格。抽屉一个个打开:母亲的发夹……旧照片沿花纹切割的纸边儿曾扎过手指。

傻傻地穿着湖水蓝旗袍校服,加上短发,白袜子,活像民国时期的女中学生,和这古董桌子是绝配!

母亲亲手缝的一袭裙子,老套死了,偏要我穿,在同学生日会上我委屈的表情做证了。

没有他的东西?不会的,难道扔了?给毁了?

妹夫本来是追求我的一个实习医生,母亲愈刻意撮合我们我愈反叛,我不想回家的那年正好是大学三年级那年。

他不喜欢拍照,所有同学的合照都在结婚搬家时有意无意间丢失了……啊!这里,是了——我为他画的一张素描,为了这事我们还吵过架。

丈夫永远不会和我吵架的,不明白和他一起总会发生很多事,他是那种让你燃烧让你疯狂,大哭大笑然后会神经衰弱、生病、胃痛,然后回到现实面对惩罚的人。那天我见他在看书,就拿起桌上的炭条画他,还未完成他过来看,他觉得我画的他的脸轮廓太硬了,居然拿炭条把“他”改柔了。哦!我生气了当然,这是我对他的印象,不论合不合乎真实到底是我心中的“他”,任何人包括他也没权改,他改了可能更真更好,那是他在他自己心目中的“他”不是我的“他”!难道你只在乎你自己,不在乎我和你或你对于我或我怎么素描你、感觉你吗?

哦!这也在?……包裹的纸团已发黄了,他说过,希望时间停在这里。

那天我们约好了去看电影,但中午我出去了,他来我家等,母亲本来蛮喜欢他的,还炖牛腩留他吃晚饭,可是我一直迟迟未返。对,是我丈夫——当时还没结婚的“丈夫”央求要见我,跟我说清楚分手的事,我坚持只有一个小时,但意外发生了,我们在他兼职的公司谈,以为是星期天没人,哪晓得他老板和同事都回来开会,我们慌忙躲进影印室,一躲就三四个小时,又急又没办法打电话。他在我家坐立不安,连母亲也意识到不对劲儿了,他说不等了,很礼貌很平和地向母亲告辞,出门不久又折回,递上一团皱皱的纸包的东西让母亲转交给我,我晚饭前赶回家……一看,是手表!给砸烂了,连零件都散落,怎么回事?他后来跟我说,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没有怪我,只希望时间停在这里,我们之间永远在那时间之前,一切都那么好……可是母亲暗自担忧了,她说这表不是摔一下就破的,是砸了还踹再摔再踹……这个人多害怕,如果将来我和他出问题了,他会不会……?我哭了我大叫,他不会伤害我的!你不懂,他不会,他心里痛,他没办法,是我伤害他,我说谎,我违背了承诺让他失望……

诗,第一首英文的Sphinx什么的遗失了,他总共写了二十首诗。“丈夫”说我太贪心了,想得到香港最好的诗人。这一招奏效了。我已经不完整,我不忠诚,我已经失去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我不值得他。

达利的画册。

他以前最喜欢的是达芬奇那深邃、黄金三角形结构的安稳、人性奥妙的和谐,犹之乎他敬仰孔子的大同,汤马士·摩尔的乌托邦,慢慢他转向了米开朗基罗,尤其是他风格化的后期,还有存在主义……再后来他又临摹徐渭,他追随波特莱尔。我说可能这才是他真的自己,他含泪看着我,抱着我,说他回不去那个世界了!

我走进了你的梦境

我发现

达利的时间瘫软着

好色的天鹅裸羽

小孩儿寻找丢失了的小狗

掀开水湄,哦

它蜷睡在下面媚蓝的透明里

蚂蚁爬向毛发卷曲的月亮

枝丫撑起肉体的扭曲

从身上拉出一个一个空虚的抽屉

要撑出蛋壳的人啊

这正是我来生的呼喊

达利的《有抽屉的维纳斯》——这是他把画册送给我的全部意义!最后我选择的不是他,我为了婚姻选择了忘记,把他的部分选择性地失忆了,把危险的“他”像做手术似的彻底割除了。

可现在,我像交通失事后凭着现场收集到的鉴证,我把“他”重构。

时间颠覆了,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开始记起了很多很多,我记起了所有,像泛滥一样不可制止。他在我宿舍对面的山坡上站了九天,直至他看到我和“丈夫”回来,挽着手回来,进了宿舍上了楼,放下了窗帘……放下了百叶窗,干什么?他不忍,他不能想象下去,他离开了,三天后他又站在对面的山坡上,下雨了他还站着,第十三天我终于发现他了!我原来只穿着拖鞋,我一口气跑到山坡上,他在草丛和松树的薄雾间,其实我当时那一刻还没有决定,可他已经是个泪人了,我也是,他说不出话来,擦过我身边去了,下坡了,去远了。他真傻!为什么不把我紧紧抱住不让我走,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办,天啊,我不知道怎么办!

还有,还有这六片叶子,乌桕树的叶子,在大学对面山最高的树上的印第安人的六片叶子,还没有变红,也没有变黄,还是青绿的,他赤足爬上去摘了一直留着,一直夹在书里而没有枯烂。

用人回来了,我眼前一片狼藉,我好像清醒地掉进了一个骤然重临的迷失世界。我冲动下楼,仿佛对面山坡上他还站着,可是对面只是高楼大厦、汽车、交通灯和人,陌生而不相干的人奇怪地看着我在张望,没有山坡没有树。

不,不,他在,他一直都在。

好几年来,我一直重复梦见这情景,很零碎、七彩的片断:在大学公路旁的小径,和他并肩走着,小紫花小黄花在摇,栏杆里达达的马蹄声,他从后靠近了,似抱非抱,山谷里满满的月光,肥大的蕉叶溜亮,天井地上的清影、烛光、黑胶唱片在旋转,我升起来了,有时穿衣服,有时我们赤裸,啊,他把我放在床上了,我想推开他但没力气,他捧着我的脸,他眼中有泪光,他要燃烧了,在下面……那感觉比现实更强烈,然而每一次在最紧张炽热的关头便醒过来,睁开眼四望,良久还分不出是真是幻,意识还在泛滥、抽搐。这许多年来,我还搞不清到底当天有没有发生过,有没有让他闯进来呢?我记得也许没有吧,可是我已经因为太刺激而晕了。

今晚啊,我好想他好想他好想他,仍激动得影像迷乱,月亮已爬到头上,我胀满得崩紧、窒息,索性脱掉了胸围,却发现乳汁溢出来了,把睡衣也弄湿一点点,夜很长很长很长。辗转之间,那梦境又来迎我去了,迷离恍惚间前面的情节全删略,变成全裸了!他已经冲动失控地握着我、挤我,床上的月光倾泻,我决定了不再重复不再抗拒了,他暴露了自己我也暴露了自己,魔鬼式的吻,用尽全身力量把我的舌头吮出来,灵魂在吞吐……他冲突、莽撞,本能在呼喊,天和地、名字,我也哭了,他捧着我的脸,把来生认定,沦陷,晕眩中晕眩,不啊,死的恐惧,不,不!但他……疯狂的肉体高潮推不开高潮,冲过了所有道德,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一次啊!怎么会呢?我发觉原来压在我身上的是丈夫,不是梦不是回忆,他趁我睡着了闯进来,愤怒地攻占了我,在迷失的边缘保护我又蹂躏我,拯救我,却同时摧毁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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