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正值七月初。
B市的夏天一直是温远的噩梦,尤其是在这大热天里还得坐在教室里受罪。老师在讲台上喋喋不休地讲着,她在下面昏昏然几乎就要睡去。忽然,赵唯一从后面捅了捅她的脊梁骨,温远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坐直。只听赵唯一在她背后小声地说:“最新情报,要不要听?”
“什么?”
“今天下午开集体大会的时候,找个机会溜出校门,寻个乐子怎么样?”
他们所在的学校每周五下午都要开教师集体大会,于是这个时段也就成了学生溜号的黄金时间。
“这南大门北大街的都被你给遛遍了,还准备去哪儿玩?”
赵唯一哼了一声,说道:“小瞧我。昨天晚上我哥回来了,我悄悄潜入他的房间偷了一样好东西。”
“什么?”温远一边用课本作掩护一边压低声音说道,只觉得眼前一亮,一张金灿灿的卡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长门街新开的那家会所的VIP卡!”赵唯一嘿嘿一笑,“怎么样,咱们去消遣一回?”
“苏羡不在。”
赵唯一白了她一眼,“这小子上星期刚接受了高一那个小校花,现在正腻歪着呢。”
温远还是有些犹豫,“这不好吧。”
“怎么不好,我是谁呀!”赵唯一险些拍胸脯了,他眯眼瞧着温远,“我说你胆子现在怎么越来越小,一句话,去不去?”
温远没底气地瞪了他一眼,“去就去!”
于是中午下了课,温远就跟着赵唯一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校门口,直奔长门街的那家会所。
尽管她经常跟着赵唯一瞎折腾,但是跟着他进酒吧还是第一次。一直以来温远都自认为是一个乖学生,所以哪怕跟赵唯一和苏羡走得很近,她也并不张扬。也正因为如此,她常遭到赵唯一善意的奚落。
想他赵唯一和苏羡是谁?十一中校草榜上的热门候选人。长相清秀阳光的苏羡更是长期雄踞榜首。而他赵唯一,虽然用温远的话说是严格秉承了所有纨绔子弟的作风——走哪儿祸害哪儿,但偏生了一张惹桃花的脸,回回都能息事宁人,长此以往,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在酒吧里待了十分钟,习惯了路边摊的温远有些坐不住了,她拽了拽赵唯一的衣袖,示怂道:“唯一,要不咱们回去吧?”
正跟一帮朋友喝得火热的赵唯一大包大揽地拍了拍温远的脑袋,“你放心,这边不是随便进得来的,你尽管喝,都记我哥的账上。”
说着招来服务生给温远倒酒,温远盯着面前那杯颜色复杂的酒,又看看一脸等着瞧好戏的赵唯一,心一横,仰头把酒灌了进去。围了一桌的赵唯一的哥儿们立马鼓掌助兴,赵唯一看着她,止不住地笑,转过头就继续跟这帮狐朋狗友划拳喝酒,直到温远拿着杯子红着脸开始唱歌他才觉得事情有点大条,正要抽走她手中的杯子时,一名服务生走过来,送给了温远一张粉红色便签。
她疑惑地看着服务生,服务生便笑着给她解释:“这是那边那位先生送过来的,他想请您过去坐坐。”
话音刚落,一只胳膊就横过来抢走了那张便签,服务生小心翼翼地抬头,对上赵唯一那张严肃的俊脸,“这人是谁?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我是谁,就敢随便递条子。”
能进来的人都不是平常人,服务生只能小心应付地说:“那位先生只是想请这位小姐过去坐坐,您不愿意,我帮您拒绝了就是。”
“不用。”赵唯一一口拒绝,又回头摸摸温远的脑袋,“我替你回了去。”说着拎了一瓶酒起身。
赵唯一是一个很有能耐的人,这就是为什么他长得不如苏羡,却能跟苏羡并驾齐驱的原因。不过这人平时在学校深藏不露,所以耍威风的样子不常见,温远就咬着吸管喝着饮料在一旁看好戏。
其实那人长得人模人样的,只不过看着赵唯一那来者不善的架势微微变了脸色。赵唯一把酒瓶子往桌子上一放,跟那人说了几句话,两个人就开始喝酒。
温远起先有些不明白,赵唯一的一位朋友忽然笑了一声,一双桃花眼转了几转,说道:“你小心点,唯一这是跟他拼酒呢,要输了估计就得你上了。”
温远眨眨眼睛,“赵唯一喝酒什么时候输过?”
用他的话说,是从小把酒当白开水来喝的。
忽然酒吧里响起了一阵爆裂声,温远睁大迷茫的眼睛扭头一看,发现是赵唯一摔了酒瓶子,正揪住那人的衣领大声叫嚷着什么,她心里一提,放下饮料瓶挣扎着想向那边走去,桃花眼一下子按住她的小臂,“别着急,有人来了。”
顺着他的视线,温远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两人面前,他一手架住赵唯一的胳膊,任凭他力气再大也动弹不得。看着袖口那枚闪着光的金色袖扣,温远只觉得眼熟。
她拽住桃花眼的胳膊,疑惑道:“那个人的袖扣怎么跟我小叔的一样?”
顶着午后四五点钟的太阳,温远有点睁不开眼睛。在对面那人冰冷视线的注视下,酒已经醒了大半。她抓抓头发,舌头不利索地跟那人打着招呼:“小叔,您也来这儿?”
滔天的酒气,让温行之皱了皱眉。他眯眼看着面前站成整齐一排的两人,果断放弃与温远说话的想法,转而看向赵唯一,问道:“怎么回事?”
赵唯一缩缩脖子,“我们就是来这里玩会儿。”
“哦?消遣之余,再打一架?”他的语气云淡风清,偏偏眼神里的冰冷藏都藏不住。他是难得来这里谈一回事情,却不想竟碰到了小侄女温远。非休息日的下午在这里看见她,摆明了就是逃课过来的,甚至还打起了架。他想当作瞧不见都难。
“那,那是——”赵唯一吞吞吐吐,“那是他们太过分,您不知道,那个男人说什么,他说出来玩的装什么处,他能看上她是远远的福气,您说这种浑蛋我能不打他么?”说到最后咬牙切齿,简直是磨刀霍霍了。可是就是这样强的气势,在男人不动声色的凝视之下,也渐渐弥散。良久,听见头顶上冷冷砸落的一句:“行了,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
温行之淡淡地瞥了一眼一旁抱着树干快要睡着的温远,终于开恩放人。
赵唯一就差磕头叩谢隆恩了,哪里还有心思管温远。他在心里自我安慰:再不济,也是温远的亲叔。
睡梦中,温远触碰到一个又小又圆却质地冰凉的东西,这让浑身燥热的她感觉很舒服,脑袋随便凑上去蹭蹭,不过几下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挪开了。
温远不满这人的小气,再接再厉地又蹭了上去,这回倒没有人来阻止她了,她满意一笑,再醒来时有些怔忪地看着眼前这栋大房子,眼睛微微眨了眨。
“醒了?”低沉的男声淡淡询问,她缓缓地望过去,瞬间清醒。
“小,小叔。”有些惊慌失措。
“嗯。”男人淡淡应了一声,随后递过来几件衣服,“先洗个澡,把衣服换了。”
“哦,好的。”接过衣服,温远快速进了浴室。门一关,她内心忍不住哀号:糟了。
温远知道温行之是一个大忙人,常年在T市工作,偶尔回B市,那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相比于他,她见他的助理赖以宁的次数倒是更多些。但是这次她不仅见到了他,而且还是逃课喝醉酒被他逮到,更被他带回了他在市区的私人住宅。
温远忐忑不安地洗澡换衣,出了浴室,温行之正坐在餐厅等着她。餐桌的另一面摆放了一碗粥,正冒着热气,应该是为她准备的。
温远不自觉地抓了抓头发,走到餐桌前坐了下来,捧着那碗粥随便搅了几下,看着对面的温行之,嗫嚅地问道:“小叔,现在几点了?”
“八点。”
“八点?”温远吓了一跳,“您,您怎么不送我回家?”
“一身酒气,把你送回家是气大嫂还是气老爷子?”他看了她一眼。
温远顿时蔫了下去,吃了几口粥便放下勺子,“小叔,今天是我第一次去那种地方,我也不知道会遇到那种人。其实,其实我不喜欢那里。”
这是她刚刚在洗澡的时候想好的解释,只是她说得支支吾吾,而且得到的回应更让她受打击。温行之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温远:“……”
喝完粥,温远坐温行之的车回家。上了车,温远发现车里还坐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她认识,就是温行之那位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女特助——赖以宁。
赖特助抿唇浅笑着向温远打了一个招呼,温远礼貌地点点头,躬身钻进了车里。
宾利,温行之的座驾,温远还是第一次坐。上了车,她的两只眼睛一路上就直愣着看着前方,目不斜视。
“温先生,瑞丁银行那边的人今晚在国宾举行宴会,您要不要去露个面?”助理赖以宁转过身来确认行程,“马格先生会出席。”
“不去。”温行之面无表情地拒绝道,回过头去看身边正襟危坐的女孩儿,“温远,”他叫她的名字,“学习怎么样?”
温远被问得愣了一下,“算是——中等水平吧。”
尽管她说得很含蓄,但温行之依旧像是预料之中一般淡淡地转过了头。这一动作宣告她一晚上的卖乖讨巧都失败了。温远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好在接下来的车程里温行之没再问她什么,否则从车上跳下去的心,她都要有了。
车子在大院门口停住的时候,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下了车,脚刚落稳,就听见温行之在身后喊了她一声:“温远。”
她仓皇地转过身去,看向从车上走下来的温行之。他特有的一双黑色眼眸被头顶打下来的昏黄的路灯灯光蒙上了一层光泽,看上去要比平时柔和许多,这也让温远有了些许直视他的勇气,“有事吗,小叔?”
“以后不许再去那种地方了。”
“哦。”温远点了点头,眼前忽然多了一张名片。她犹犹豫豫地,一双大眼睛里满是不解。
温行之看着她的模样,说:“上面有我的私人号码。”
温远霍地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母亲乔雨芬已经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一脸焦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看到温行之又是一脸惊愕,“行之?是你把远远送回来的?”
“顺道而已。”
乔雨芬笑,点了点温远的脑袋,“还不快谢谢你小叔,这孩子,要不是唯一往家里打个电话说你们给同学过生日要晚点回来,我非要急死不可。”
温远俯首认罪。
“行之,今晚留在家里?”
“不了,今晚还有事。”温行之说着,看了温远一眼,打开车门上了车。
温远和乔雨芬一起目送车子离去,乔雨芬一边教育温远一边带着她向院子里走去。温远跟在后面,握紧手中那张厚厚的卡片,微微偏了偏头,隐约看见那两道由后车灯透射而出的淡淡光束,越行越远,直至不见。
温远觉得奇怪,照理说她又逃课又去酒吧的,已然是犯了大错,可温行之竟一点也不向乔雨芬提起,还给了她一张名片做护身符,让她有事找他?能有这么好的事?温远彻底懵了。
忐忑不安了一晚上之后,温远决定恢复乖学生的做派。
是的,乖学生。因为温远知道自己算不得老师家长们一直以来所认为的“好学生”,这一点上她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读书的时候,每个学校官方或者非官方的总会有一些这样的学习楷模,他们学习成绩优秀又懂得尊师敬友。而且除此之外,他们的长相通常还十分耐看。这样的人,成为学生楷模那也是理所应当的。而其他学生,在楷模的衬托之下,自然也就相形见绌。温远就属于后者。
从自身条件方面来看,温远一米六几的个头,在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中间也算正常。长相只能称得上清秀,五官综合来看,只有一双眼睛最漂亮,乌黑明亮,笑的时候会弯成好看的月牙状,再加上脸颊上那一对浅浅的梨涡,倒也算是可爱。
然则温远是明白的,她这样的人绝对算不上优秀。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平凡。尤其是当打起精神准备挖掘一些更深层次的潜质来安慰自己的时候,她收到了月考成绩单。
二十一名的成绩。综合这几个月来看,已经算是不错的成绩了。
可自从上次温行之过问过她的学习之后,这样的名次带来的成就感已经大打折扣了。温远沮丧地趴到了桌子上。不一会儿,耳边响起了一道男声。
“一早刚来就睡觉?”如果忽略了话中调笑的语气,那音调还是格外好听的。
是苏羡,温远一抬头就看见他那双招惹了不少人的桃花眼正冲她闪着暖暖的笑意。这人十分明白自己的自身优势,也运用得淋漓尽致。若是平时,温远可能还吃这一套,可现在,只觉他格外讨人厌。因为,他就是传说中既会玩学习又好,还长得特一本正经的那种学生楷模!
于是,温远瞟了他一眼,没搭理他的话。
苏羡还不知她这是迁怒,一头雾水地拎住了正趴在桌子上睡觉的赵唯一的耳朵往上提,问道:“温远怎么了?”
赵唯一睁开惺忪的双眼,看了温远一眼又倒下,“估计是昨晚回去挨训了。”“挨训?”苏羡好看的眉毛微微一皱,“昨天她干什么了?”
赵唯一也知道瞒不过,把昨天的事全交代了。苏羡不禁觉得好笑,“难怪了。”在他看来,温远不是那种疯起来没有顾虑的女孩。就算她在外面怎么跟他们闹,回到家里还是乖巧温顺的。他曾笑她这样做两面派累不累,而她也只是笑了笑。
苏羡回到座位上。随手翻了几页第一节要用的英语课本之后,揉了个纸团砸向他的斜前方。温远就坐在那里,被砸中之后回头瞪了他一眼。
苏羡懒懒一笑,“现在知道赵唯一不靠谱了吧,昨晚回去挨训没?”
想起昨晚,那种异样的感觉又上来了。她摇摇头,低声说:“没事。”
“那就好。”苏羡伸长胳膊揉了揉她茸茸的头发,让她微红的脸颊上露出一丝恼怒的神情。
温远拨开他的手,转过头去正襟危坐,开始上课。
高中的生活永远都是紧凑无比的,早上七点多到校,同学之间闲聊几句就开始了一天的课程。课程科目虽然繁多,可翻来覆去地学也便没了新意。重压之下的课余生活也很枯燥,除了明星绯闻国家大事之外,最常听到的就是同学之间那点八卦了。
对于十七八岁的学生而言,他们关注同伴的事似乎比明星的绯闻还要来劲。温远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一是因为性子使然,顶多在身边的人讨论这些的时候捧一个不咸不淡的场;二是因为,在学生之间疯传的流言当中,多半跟她身边这两个纨绔子弟有关。她对这两人已经产生了审美疲劳,完全没有这两人是绯闻男一号的觉悟。
大概她这种不思进取的心态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高二上学期开学没多久,老天就跟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九月中旬,B市的暑热尚未消去。
按照温远的本性,这样的天气定是要躲在空调屋里睡个昏天暗地才好,可还没等她拔起脚来要逃,就被苏羡拎到了篮球场。因为一年一度的全市高中篮球联赛开始了,就在温远所在的十一中学举行。
第一场比赛是十一中跟五中打,既是主场,又是苏羡带的队,温远岂能不去捧场。
顶着烈日,温远抱怨道:“这种展现英姿的时候你就应该找你女朋友来看!”苏羡正在拨弄头发,听到她这话,笑着说:“谁说我有女朋友了?”
“唯一说的,不是高一那个小美女吗?”
苏羡也没反驳,从她的手中拿过矿泉水瓶,喝去了大半又塞回到她的手里,整一整战袍,上场了。温远捂着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脸盯着眼前的瓶子,好半晌才冲那个已经走远的背影喊道:“喂!你干吗拿我的水喝?”
喊完之后,她气鼓鼓地叉着腰,而那人只是伸出胳膊向她挥挥手,头也没回地回到了队伍中。
温远被他气笑了,一转头,发现不远处正有几个女生冲自己指指点点。因为刚分了班,温远人认得不大全,不过为首的那个女生她却是知道的。因为从高一起她们俩就是同班,她的名字还很好记,叫安然。
她想着,还是礼貌地冲她们笑了笑,而安然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随后视线便落到了场上的苏羡身上。
温远恍然大悟了,原来自己又莫名其妙地变成靶子了。
学校里对苏羡有好感的人确实不少,而且其中有多半的人是冲着他那张脸去的。那张脸,用赵唯一的话说,就是一种生来勾搭小姑娘的脸。所以温远可以算得上是一朵奇葩,一朵难得的不被苏羡勾去的奇葩。
对于赵唯一的评价,温远有些受之有愧。
其实她这么淡定,完全是家庭环境熏陶出来的,据成奶奶说,早逝的奶奶在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人,连带着生的儿子们也是精致耐看的。同时,温远的哥哥温祁也承袭了母亲和父亲的优良基因,长得一副祸害人间的模样。
所以,这些年在一众美人中生活过来,温远就只剩自卑和纠结了,因为整个家里,她是最普通的。
乔雨芬为此常说:“不要求你考多好的大学,B市众多的学校,只要有一所能进,便是你的本事。”
温家孩子的前途,还从没有一个是这样凑合的。所以温远听到这话时,心情是很复杂的。然而她若要想成为最不普通的那个,恐怕搭进去她这条小命都办不到。
温行之。
温远喃喃地念着这三个字,双手托腮看着不远处正进行着的如火如荼的比赛,神情有些迷茫。
忽然看台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主场的十一中赢了这一场,温远连忙站起来,向场中间眺望,恰好瞥见苏羡和赵唯一向她抛来的飞吻。她的脸颊微红,可终究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因为比赛,温远今天回家有些早,进客厅的时候,母亲乔雨芬正在跟人说话,见她回来,忙向她招手,“温远,快过来见见你周阿姨。”
温远乖巧地喊人,周女士看着温远露出了和善的笑容,“是你家远远啊,都长这么大了。”
“可不是嘛。”乔雨芬看着她,笑得一脸慈祥。
温远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转身上了楼。进了房间将书包往桌上一扔,整个人毫无形象地瘫在了床上。今天她有些累,而且莫名地有些烦躁。闭目躺了几分钟,温远拿起床头的泰迪熊使劲地揪着它的小卷毛。
这个泰迪熊是去年过生日的时候哥哥温祁送给她的,因为她跟温祁总是吵架,连带着他送的东西也看不顺眼,所以温远心情不好的时候总爱虐待它。现在,这个可怜的泰迪熊就因为温远用力过大被甩到窗台的花架上了。
温远想了想,还是从床上爬起把它捡了回来。抬头的瞬间,又看到了停在院外的一辆黑色轿车,与某天晚上,在夜色中渐行渐远的那辆车慢慢重合。
温远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自从那晚温行之送她回来之后,她已经有将近两个月没有在家里见到过他了。那桩乌龙事件她已经忘记,可那个人在她脑海中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像是第一次意识到家里还有这样一个人。
夜色渐晚,温远就这样抱着小熊,看着窗外默默出神,直到身后传来一阵开门声。
乔雨芬端着一大盘水果进了门,问她:“怎么没写作业?”温远接过果盘,挽着乔雨芬的胳膊说:“我才刚回来嘛。”
乔雨芬对她这种能拖一时就拖一时的做法已经见怪不怪,刮了刮她的鼻子,说:“你还记得周阿姨吗?就是小时候跟咱们住在一个院里,后来因为丈夫转业搬走的那个周阿姨。”
温远迷茫地摇了摇头。
“瞧你这记性,周阿姨可还记得你呢,说你小时候总是扎着两个冲天辫问她要糖吃。”
温远脸色微红,“周阿姨来家里有事?”
“没事,你周阿姨去了她儿子学校一趟,回来的时候正好路过咱家,就进来坐了坐。”
“被叫家长了?”
“嗯,听你周阿姨讲是因为早恋的问题。”说着乔雨芬笑了出来,“现在的小孩啊,才多大就懂得这些。”顺了顺温远的刘海,她嘱咐道,“你可别在学校乱来。”
温远大窘,“我,我才不会。”
“不会就好。”乔雨芬点点她的额头,满意地笑了。
虽然理直气壮地发誓保证了,可温远这一夜却忽然做起了噩梦,梦见自己竟然跟班上长得最丑的一个男生成了一对儿,整天被各路人马起哄道:“温远,你快从了他吧。”温远吓得赶紧逃跑,可那些人却仍不放过她,一直跟在后面追。跑着跑着,温远就被吓醒了,猛地一下从床上坐起,余惊未了地喘着气。
好不容易平息了下来,就听见有人在用力地敲房门,“温远,你再不起床可就迟到了!”
温远只好匆匆抹了一把虚汗,快速地穿衣洗漱完毕,瞪了一眼倚在门边笑得小人得志的温祁一眼后便跑下了楼。成奶奶已经为她准备好了早饭,温远端起粥碗一口喝光,咬住一个油饼就往外跑,也不顾成奶奶在后面叫她:“回来,坐这儿吃!”
“来不及啦!”她含糊地说着,人已经跑远了。成奶奶看着她那慌里慌张的样子,失笑地摇摇头。
温远是踩着上课铃进的教室门,刚坐下,气还没喘匀,班主任方老师就踩着高跟鞋走了进来。温远看着那尖细的高跟,再看着她腰间那一圈肥肉,莫名有些担心这个鞋跟会承受不住她的重量而折断。
想象着那个场景,温远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方老师一个冷眼扫过来,她立刻噤了声低下了头。按照方老师的脾气,要是被她逮住上课有小动作,肯定是要挨训的。然而奇怪的是,方老师今天虽然脸色很不好,倒还没有训她。
温远松了口气,习惯性地转头去看苏羡,却发现他和赵唯一的位置都空着。昨晚两人赢了一场比赛,结束后就去喝庆功酒,怕是喝高了才没能来。温远收回心,开始认真地听方老师讲课。
方老师虽然为人严厉一些,但专业素养还是颇高的,每一节课的节奏都安排得很紧凑,稍一走神就跟不上她的思路。在距离下课还有两分钟的时候她收起了课本,用可以称为严厉的目光在班里扫视了一圈。末了,将视线落在了温远的身上。
温远的心登时提到嗓子眼里了,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嘴唇,听她说道:“温远,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正是下课时间,办公室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方老师也不急着开口,一直把她晾在墙角。如此反常行径更让温远纳闷,不过就是上课笑了一下,不至于这样大费周章吧?可她不敢开口问,只站在那里等着。好不容易挨到了上课铃响,教师休息室里大半的人都走光了,方老师才招招手把她叫上前来,扔给她一个拆开的信封,“这东西熟不熟悉?”
温远拿了出来,刚翻了第一页,顿时就傻眼了。这厚厚的三页纸,竟是一封署名为“温远”的写给赵唯一的情书!
温远看着这封信,上下嘴唇微微打战,不知道说什么好。
“怎么了,不认识?”方老师斜着看了她一眼,嘴角挂起一丝冷笑,“教了这么多年学,像你这样的学生我见得多了,被逮住了就不承认,有本事就管好自己别乱来啊。”说着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那三页薄薄的纸,“这字体,我一看就知道准是你!”
温远被班主任这副有理有据的架势震慑到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否认:“不,不是我写的。”
“你的名你的字还不是你写的?”方老师有些薄怒,“而且,整天跟赵唯一混在一起的女生除了你还有谁?”
温远欲哭无泪,别说她对赵唯一没这想法,就是真有了也不会写这么一封肉麻的情书的。这要让赵唯一看到了,能笑掉他三颗大牙。可看着这熟悉的字体,要说不是她写的还真让人难以相信,因为她的字迹很特别,虽然不是多好看,但不容易模仿。
看着这封情书,温远想了想,问道:“老师,我能不能问问您是从哪儿得到这封信的?”
说起这个,方老师颇有些得意,“是你自己夹在英语作业本里忘记取出来了,若不是被我发现,这封信说不准就到了赵唯一手里了!”
温远几乎要咬破嘴唇了,她紧紧捏着这三页纸,脑子里却在想到底是谁在恶意陷害。她跟班里的人都不算熟,能碰到她英语作业本的除了同桌就是课代表了。对!课代表!安然!可她明明喜欢的是苏羡,那赵唯一又是如何解释?
温远的脑子乱了,方老师及时用一句话唤回了她的注意力:“行了,把你家长叫过来,我跟他谈谈。还有不到两年就高考了,心思还全放在这些地方,现在的学生……”
老肥兀自嘀嘀咕咕着,可温远却顾不上听了,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叫家长”三个字给转走了。
叫家长?!温远顿时觉得眼前一黑。
虽然温远一直不算是优等生,但她确实是一个不用老师多费心的学生。换句话说,就是比较安分。温远很少惹事,一来性格使然,二来家教森严。昨晚乔雨芬还对她耳提面命的,试问她怎么能做出出格的事?
没想到,这回因为这么一封破信,她竟然要被叫家长?
许是老天觉得她还不够惨,傍晚放学回家,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从大厅里传来的谈笑声。温远站在原地猛地一惊,难道是爸爸回来了?
温远的父亲温行礼是温恪的长子,名校毕业,现在外交部工作,一年能有半年不在家。温远也习惯了他常年在外,如今在这个“叫家长”的节骨眼上父亲回来了,竟有些不知所措。幸好乔雨芬看见了她,招呼她过去:“温远,站在那里干什么呢?”
温远整整衣服,走到温行礼跟前,低眉顺眼地喊了一声:“爸爸。”
“回来了?”温行礼放下手中的茶杯,看着被宽大的校服包住的她,眉头先是一皱,“看看你的校服,你们学校的学生都这样穿?”
温远低头蹭了蹭脚尖,没说话。倒是乔雨芬为她解的围,“是她太瘦了,说起来也奇怪,姑娘饭量不小,可怎么就是长不胖呢。”
“那就带她去医院看看,不能老让她这么瘦下去。”
“知道了。”乔雨芬笑着答应,将一个盒子递给了温远,“这是你爸爸给你带的礼物,看看喜不喜欢。”
温远磨蹭了一下,接了过来。这是一件缀着蕾丝边的公主裙,领口处镶了一圈细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温远握在手里,表情里却没有收到礼物时的喜悦。温行礼看着她,不由得问:“不喜欢?”
他不常给女孩子买礼物,那是坐车经过一家商店门口,偶然间看到这条裙子不错,便吩咐秘书给买了下来。温远今天在学校里挨了训,脑子有些迟钝,看到温行礼的表情才反应过来,她抓抓后脑勺,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没有,很漂亮呢。”
温行礼这才放松了神情,随后又问了问她近期的学习状况,温远答得有些忐忑,但所幸温行礼还算满意,便放她上楼了。
回到房间,温远把裙子挂到墙上,就盯着它发呆。
裙子很漂亮,那一圈细钻反射过来的光照得她的眼睛都疼了。只是看着这条裙子,温远的神情有些惆怅。父亲大概是忘了,她不穿裙子的。这么华丽的衣服,从不适合她。
“算了,又不是第一次了。”回过神,温远小小安慰了自己一句,把衣服塞进了衣柜里,连同之前那些东西都收了起来。
晚饭是全家在一起吃的。爷爷和父亲都在场,连一向爱跟温远斗嘴的温祁此刻都是一副安静温顺的模样。乔雨芬是最后落座的,一边帮老爷子布菜一边说:“刚刚行之打电话回来,说晚上还有一个会要开,过不来。”
“哼,开会开会。他比国家领导人还忙!”
“不能这么说。”温行礼笑着哄老爷子,“现在经济形势不好,行之又是干这一行的,自然要忙一些。”
“我看他是钻钱眼儿里了!”老爷子犹是生气,“正经事不操心。”这回温行礼没插话了,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温家每个人都知道老爷子说的正经事是什么事,温行之已经二十九岁了,可依旧单身。老爷子催他结婚催了好几次,都被他敷衍了回来,到最后索性直接逼婚。结果,就造成了现在的局面,温行之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老爷子也无可奈何了。
有一天,温远还听见老爷子悄悄地问父亲:“你说,行之他心里头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否则怎么到现在我一提女的他就不耐烦呢?”
温行礼失笑,“他那方面正常得很,是您老催得太紧。行之本来性子就冷,说不定让您这么一弄,还真就能弄出来什么毛病。”
于是,老爷子也不敢催了。
温远有一点特别佩服温行之,那就是他不愿意做什么事的时候,没人敢逼他去做。哪怕是爷爷都不行。
“想什么呢?菜都要凉了。”温祁难得地用哥哥的态度对她表示关心。温远哦了一声,夹起碗里的菜往嘴里塞,差点噎住。
乔雨芬失笑地拍拍她的后背,“这孩子,吃饭的时候还能走神!想什么呢,是不是又在学校惹什么祸了?”
温远听了立刻摇头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过度的紧张,引得爷爷和父亲都向她看来。温远只好讪讪道:“就是,最近学习太累了点。”
“注意身体。”父亲淡声嘱咐道。温远乖乖地应了一声。
父亲一回来,温远就更加惆怅了。这意味着她不能在父亲和爷爷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请母亲去学校了。想到这点温远就觉得烦躁不堪,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盘算着应该请谁去见方老师。脑海里走马灯似地排除了一个又一个,温远的眼睛忽然一亮。
T市的GP分部里,此刻正灯火通明。
最近英国有一家基金公司正在以发盘价疯狂地抛售一些国家债券,一些银行见利有些蠢蠢欲动,正在考虑出手购进。GP作为英国一大重要的私人银行,对业内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有些耳闻,不过到目前为止,还只是冷眼旁观而已。
温行之的电话快被人打爆了,他关了手机,又吩咐助理过滤掉相关来电,坐在办公室里,喝下一杯水。
他昨天刚刚从伦敦回来,时差还没倒过来就开始应付这些从世界各地打过来的电话。由此可见,资本的魅力,并不容人小觑。
喝光一杯清水,温行之闭目靠进椅子里准备休息时,忽然听见抽屉里传来的嗡嗡声,是他的私人手机在响。温行之顿了一下,将手机取了出来。号码显示是从家里打过来的,想必又是老爷子知道他不回去,打过来问罪的。
微挑了一下眉头,他按下了接听键:“喂。”
电话那头有些沉默,等了几秒,才有一道软糯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叔,是我,温远。”
接到温远的电话,温行之稍有些意外,静了一瞬才开口:“有事?”那道柔软的声音继续说道:“小叔,您最近有空吗?”
“怎么?”
“您还记得上次送我回家的时候给了我张名片吗?您说,上面有您的私人号码。”
“嗯,我是这么说的。”他的声音淡淡的,让温远没了开口的勇气。
两厢僵持了大约十几秒,最终还是温行之打破了沉默,说:“那你现在给我打电话,是有事?”
“是有一点点。”
尽管温远说得很含蓄,可温行之也明白,若不是遇到不能解决的事,她定然是不会来找自己的。倒也是一个聪明孩子,知道他给她那种名片的用意。温行之重新靠回椅子里,姿态闲适地问:“什么事?”
“叫,叫家长。”
“什么时候?”
“周一。”这是班主任老方规定的最后期限。“什么原因?”
“……”
这个问题让温远犹豫了一下。也就是在她迟疑的当口,温行之明白了这个原因是难以启齿的,于是他说:“那好,周五中午。”
“嗯?”
“在校门口等我,我们见一面。”“见一面?!”
这三个字终于成功让电话那头的温远傻了眼,当面谈这种事,那她怎么说得出口?
“不方便?”偏偏温行之这三个字问得格外有力度。温远只得硬着头皮说:“没,没有。”
“那就先这样。”
温行之率先挂断了电话,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一串电话号码,他忽然勾了勾唇角。叫家长?倒是有意思。
给温行之打过电话之后,温远隐约有种不真实感。她用这种理由请他来学校,分明是把他当最后一棵救命稻草,没想到他还真答应了。还要当面谈?温远的心情颇有些复杂。不过既然有求于人,还是要按照他的要求做。
周五中午,温远背着书包匆忙地跑到了校门口,在停在校门口的一群车子里找遍了,也没发现温行之那辆黑色的宾利座驾,翻出手机拨了一下,结果他挂掉之后发过来一条短信:“开会,晚点到。学校附近找个地方等我。”
看着这条短信,温远长吁一口气。因为全市要利用周末时间进行会考工作,所以他们上午早早地就放学了。不过因为会考要占用他们教室做考场,温远不幸地被班主任方老师留下来布置考场。
这是方老师独特的教育方式,你犯了错,就要有接受“劳改”的心理准备。一同留下来的还有一个女生,据说是上课时看小说被逮住了。两个女生相对无语凝噎,只有认命地开始布置考场。等到打扫结束已经十二点半了,温远二话不说扔下扫把就往校门口跑。幸好他还没来。
合上手机盖,温远左右张望了一下,决定去距离学校两百米的一家奶茶店等他。B市这几天的天气有些多变,温远走进奶茶店没多久,就听见外面轰隆一声响起了雷,顷刻间,大雨便瓢泼而至。
发短信给温行之报告自己的地理位置后,温远颇为庆幸地点了一杯奶茶,小口小口地嘬着,等到奶茶里的珍珠都被她一个一个嚼进肚里去了的时候,温行之还没到。
温远感到有些无聊,便取出练习册准备温习功课,不料同时翻出了另外一本书。封面看着有些陌生,温远翻开一看,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这本书不是她的,怕是刚刚走得急,把东西跟另外一位一起留下来打扫卫生的女同学拿混了。
又翻了几页,温远的脸更红了。她终于明白那个女同学为什么会被方老师留下了,她手里的这本根本就是小黄书嘛!温远古板地摇摇头,手指却控制不住地继续往下翻了,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有一道身影悄悄地向她走来。
等她终于看到最脸红心跳的部分的时候,温远啪地一下合上书,自言自语道:“不看了不看了,不能再看了!”然后拼命地用手给自己扇风。
“看什么呢?”一道声音传来。
温远立刻捂住书,霍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睁大眼睛看着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的人。待她看清楚来人是谁之后,简直有种就地挖坑埋了自己的冲动——是温行之!
“小、小叔。您来了?”温远有些磕巴地跟他打着招呼。
温行之瞧了眼她那红透的脸颊,直接拿过被她捂得紧紧的书,放在手里一页一页地翻阅着。温远微抬头,看着他的动作,也顾不得感叹他的手指有多修长多好看了,脑子里只有三个大字:完蛋了!
单看这花里胡哨的书名,温行之就大体知道这是一本什么性质的书了,可他依旧坚持翻了三页,三页过后,他合上书,看着温远,开口道:“先坐下。”
忐忑了半天,就等着头顶上的刀落下,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这三个字,一时间温远有些不敢相信。直到看见温行之在自己对面落座,才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服务生掐着时间走了过来。
她从温行之一进来就注意到他了。这家奶茶店临近高中,平时光顾的都是一拨又一拨的高中生。好不容易走进来一个成年男人,而且身材瘦削挺拔,容貌儒雅英俊,怎能不吸引人眼球?
她将单子往温行之面前一放,“先生您要点什么?”
声音温柔到温远都感到有些不适应了,而温行之依旧面色不改地用清冷的声音回答道:“两杯温水。”
服务生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勉强地维持着嘴角的微笑说:“请稍等。”
温水很快端了上来,温远低着头,靠听力分辨对面那人的一举一动。只听他喝了一口水,放下水杯,敲了敲桌子。不得已,温远唯有抬起头。
“说吧,是怎么回事?”
他平静地问着,温远却忽然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我,我可以不说吗?”
温行之看着她的小动作,也没说话,视线就直直落在桌子上摊开的那本小说上。温远更加觉得不自在,咬了咬唇,终于还是老实交代了。
温行之一直默默地听着,面上虽看不出情绪起伏,但心里却是对温远又多了几分认识。叫家长倒也算了,没想到理由还竟然是——早恋。
抬眼看了看温远低垂着的脑袋,他问道:“信是不是你写的?”
“当然不是!”温远激动地否认,“我跟唯一只是朋友。”
温行之似是信了她的说辞,转而问:“那你可知是谁写的?”
“知道,倒是知道——”温远有些苦恼,“但我没有证据,所以没法向老肥证明我的清白。”
“老肥是谁?”
说溜了嘴的温远有些尴尬地低声嗫嚅:“是,是我的班主任。”
上学期间,学生的一大乐趣就是给老师起外号。虽然这些外号都是同学们之间内部流传的,但大多数老师也都清楚,不过就是不点破而已。温远的班主任实则姓方,但因为体型过于肥胖,性格过于暴戾,同学们就赠她了一个外号:老肥。
温行之也没过多追究,沉吟了片刻,点点桌子说:“好了,收拾你的东西,我们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书店。”
书店?温远茫然了。
温行之带她去的是距离十一中最近的那家书店。温远小步跟在后头,看着他步伐稳健地拐了几道弯,最后停在了一个专柜前面。抬头一看,竟然是社会学以及心理学类的图书。
温远脸色微窘,她看向温行之。刚才只顾低头走着,不知何时他已经将西装外套脱了下来搭在臂弯里,身上只穿了一件浅色法式衬衣,衬得整个人都修长挺拔起来。温远盯着他那一丝不苟的装扮,一时间有些愣怔。
温行之扫了她一眼,“看我做什么?选书。”
温远回神,捂着有些发烫的脸,小声说道:“小叔,我们今天说的不是叫家长的事么,来书店做什么?”
“见家长是你老师的事,至于你——”温行之随手抽了一本书递到她的手中,“也有你要做的事。”
“我?”温远一愣。
“你现在处于一个敏感的年纪。”他一边翻阅着一本书一边说道,并且刻意压低了声音,“对很多事情好奇却又不解,多读一些书,可以避免你犯错误。”
这是他今天中午对她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可温远却郁闷了,她说:“小叔,那封情书不是我写的。”
“我对谁写的不感兴趣,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一些道理。”温行之看都没看她,只轻描淡写地说,“若你能明白,你这个年纪对异性产生的好感只能称之为精神冲动、做不得准的话,那早恋也就算不得什么大问题了。”
竟是这个意思。
温远低头翻了几页手中的书,忍不住又问他一个问题:“那什么时候产生的好感才不算是冲动?”
“二十五岁吧。”温行之说,随手又递给她一本书,“好好学习,二十五岁以后再来考虑个人问题。”
温远:“……”
选好了书,温行之带着温远就近吃过午饭,才送她回了家。
整个过程温远都有些拘束,生怕自己有哪一点做得不好惹他不高兴,吃饭的时候连最不喜欢吃的胡萝卜丁都不敢往外挑了,只因为她那样做的时候温行之抬头瞧了她一眼,莫名地便有些怕了。倒也不是惧他这个人,而是他身上自有的那种不敢让人轻易冒犯的气场。这类人,除了爷爷温恪之外,温远唯一接触过的,就只有他了。
车子安稳地停在了大院门口,因为下午还有工作要忙,温行之并没有动,只是在温远下车的时候叫住了她,交代道:“周一下午放了学在校门口等我。”
去了趟书店,温远几乎已经忘了叫家长的事,此刻听他提起,反应了一下,才低低哦了一声。
温行之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瘦小的身材被过分宽大的校服映衬得更加伶仃,浓密的黑发下是一张通红的鹅蛋小脸,那双琥珀棕的眼睛正在无辜地盯着他看。若不是这次叫家长和之前在酒吧的“偶遇”,他真要觉得这姑娘是一个百分百的乖孩子了。
“小叔,您还有事吗?”温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没事了,进去吧。”滑上车窗,温行之开着车子离开了。
站在原地的温远也终于松了一口大气,虽然她隐隐觉得,这次不像是在解决问题,倒像是在——自找麻烦。
被方老师请家长这件事,温远虽然努力瞒过了家里人,却还是瞒不过赵唯一和苏羡。这两个人近几天一直在打比赛,几乎不怎么出现在课堂上。因为两人绝佳的战绩,方老师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温远这几天没怎么跟他们说过话,一是因为见不到人,二是因为要躲开班主任。鉴于温远死不承认那封信是出自她手,方老师已经盯了她好几天了,而且除了她之外,方老师私下里还找过赵唯一。
赵唯一是粗性子,自然是不拿这当回事,正打算比赛结束之后当面嘲笑嘲笑温远时,苏羡知道了这件事。他跟赵唯一是不太一样的,所以周一刚到学校就把温远叫了出来,问:“方老师为难你了?”
温远怔了一下说:“什么?”
“就是那封情书。”一向以如沐春风的温柔著称的苏羡,此刻他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焦急的表情,“老方怎么处理的?说是请家长?”
“你都知道啦?”温远既意外又有些不好意思,“没事,反正我又没做亏心事。”
“说得这么简单,你不是一向最怕这个吗?”苏羡恢复了惯常的镇定,“那封信真不是你写的?”
“我才没那么笨呢。”温远丝毫不给赵唯一留面子,否认得很干脆。
苏羡微微地笑了笑,继而又蹙眉,说:“那到底是谁陷害的你?”
这个问题温远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之前她从不过问班里的事,后来向同学打听了才知道,班里每期的黑板报都是安然负责的,她写得一手好字,尤擅临摹。虽然她的字不怎么漂亮,但安然若想模仿,倒也不是没办法。再加上她英语课代表的身份,温远不想怀疑她都难。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不会将这件事告诉苏羡,女孩子之间的钩心斗角大半都是跟男孩子有关,安然这么做,多半是因为苏羡,想借此挑拨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想通了的温远有些委屈,她跟苏羡明明是哥们儿,怎么看在别人眼里,反倒成了暧昧?
温远叹了一口气,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苏羡的肩膀,“算了,不重要了。反正下午我的家长就会过来,事情很快就可以解决了。”
温远发誓这话绝不是敷衍,因为今天是周一,方老师规定的见家长的最后期限。忐忑不安地挨到了下午放学,温远早早地就等在了校门口。这次温行之倒没有迟到,六点钟准时到达,把车停在距离学校一百米远的地方,然后步行至校门口。温远老远就看见了他挺拔修长的身影,同时温行之也瞧见了她,只见这姑娘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校服,耷拉着脑袋,站在树下,像是霜打的茄子。
温远不知自己在温行之心目中是那么个形象,见他走过来,忙讨巧地跟他打着招呼:“小叔。”
温行之淡淡地嗯了一声。他发现,这姑娘虽然十七岁了,可个头仍不算太高,站在马路牙子上才到他的下颚。
“温远,”他低头看着她,“你们学校的校服,就没有适合你的号吗?”
温远被他问得有些窘,她低头拽了拽自己的衣服,嗫嚅道:“高一有,高二的时候就没了。”
他们学校每一个年级的校服都不一样,高一的时候那校服温远穿着还勉强合身。到了高二,普遍大了一些,温远穿上就显大了。温行之也算是从B市的高中走过来的,对这一情况多少还算了解。他又看了她一眼,才说:“行了,带我去见你们班主任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校门,此时距离放学有一会儿了,学校里的人该走的都走得差不多了。不过但凡有几个走得晚的,看见他们两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尤其是女同学。
温行之一开始并未察觉,就算是知道了也会走得很泰然自若。而温远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隐隐有一种被众人围观的感觉。叫家长这种事,需要这么高调吗?温远咬咬牙,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温行之被她这突来的小脾气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可待他看见周围向他投来注视目光的人,也大概明白了。眉头稍稍一挑,长腿一迈,便不慌不忙地跟上了温远。
老肥,即方老师,正在办公室里等着温行之的到来。刚出去打了一杯水,就看见温远带着一个人急匆匆地往办公室来。她正想端起老师的架子训她做事毛毛躁躁,可视线一转看见她身后跟着的人,原本恶狠狠的面部肌肉忽然舒展开来。看着来人,方老师端出一个微笑来。
“这是,温远的家长吧。”她看着温行之,伸出手来。
温行之淡淡一笑,握住了她的手,说:“您好,方老师。”
握手间,方老师上下打量着温行之,问道:“你是温远的——?”
“他是我小叔。”温远抢着说道,“我爸妈比较忙,所以就让我小叔来了。”
当着温行之的面撒谎,温远多少有些不适应。话说到后半句,声音便弱下去了。好在温行之只是瞧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方老师是决计看不出端倪的。虽然学生们叫她老肥,但她其实一点都不老。现年二十七岁,还是未婚,所以猛一看到温行之,竟稍稍有些不淡定。好在她心理素质极佳,短时间内稳住了心神,“哦,那咱们进去谈吧。”
温行之点点头,回头看了温远一眼,对她说:“在外面等着我。”
诶?温远被他说得登时就停住了脚步,乖乖地等在了办公室外。方老师也因为他的话面部表情发生了迅速的变化,最终定格在了微笑,笑里含怯地进了办公室,并请温行之入座。
温行之也未推拒,坐下之后首先便说:“抱歉,耽误方老师的时间了。”
“没有没有。”方老师摆摆手,又略略含羞地说道,“接待家长也是我们的工作之一,哪里算是耽误。”
温行之微微颔首,沉吟片刻后,说:“我听温远说,这次是因为早恋问题?”
“啊,确实是有这么个事。”方老师像是刚想起来,从抽屉里取出那封情书,递给了温行之,“要说这事并不算大,但现在温远已经高二了,还有不到两年就要高考了,她的学习成绩算是中等,如果不能把心思全部用在学习上,要想考一个差不多的大学恐怕有些难度。”
温行之没说话,展开那封有些皱巴巴的情书,一目十行地看了下来。看完之后,他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方老师,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发现这封信的?”
“是在温远的作业本里。”
“这个作业本是温远直接交给您的还是另有人经手?”“这个……”方老师有些迟疑。
“温远说她对这封情书并不知情。”温行之笑了笑,直视着方老师说,“有些事您可能不清楚,我们家的孩子,优秀也好,普通也罢,最根本的一点是要诚实。所以我想,温远她并没有撒谎。”
“这个我倒是知道。”方老师有些不好意思,“可这字体看着是温远的……”
“字体这个怕也做不得准,温远的字虽然潦草,但要模仿,也不是不可以的。”“模仿?”方老师蹙了蹙眉,顿时觉得此事有些复杂。她一拍桌子,说道:“那这事我倒要好好查查了,查出来一定严惩不贷。”
温行之稍一思忖,说:“严惩就不必了。我今天既然来了,就是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因为这个影响到两个孩子的学习。说到底,也不是什么罪不可赦的大事。”
方老师目光炯炯地看着面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片刻之后,分外难为情地笑了,“真不好意思,事情还没搞清楚就贸然把家长给叫过来了!”想了想又说,“不过温远这孩子,平时跟赵唯一走得也挺近,我一看这情书,也没多想,就直接——”“无妨。”温行之丝毫不介怀地笑了笑,“在学校,她还是需要方老师多多管教的。”
于是,让温远纠结许久的双方会谈,就在这样友好和平的气氛下结束了。温远正在外面踌躇不已,看见办公室门打开,连忙跑了过去。
“跟老师说再见。”温行之嘱咐道。
温远只好硬着头皮,向老肥说了一声再见。而她则笑眯眯地应了一声,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和善。温远觉得难以置信,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温行之身后,走出校门口,见周围没什么人时,才问道:“小叔,老——方老师她怎么说呀?”
“没说什么。”
温远被这个答案噎了一下,待要开口再问的时候,温行之忽然叫了她的名字:“温远。”
“嗯?”
“回去记得练字。”
“诶?为什么?”
“因为——”他扶住车门,回过头对她说,“太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