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开枪的是小货郎。他眼睁睁看着韩山东和夏家河走进“一壶春”茶楼,小货郎想,他得在外面制造点麻烦,把里面的鬼子引出来。在约莫两人已经上了二楼,确定了位置之后,小货郎也走进了茶楼。小货郎环顾了下一楼,慢步朝二楼走去。在特务的注视下,小货郎缓步走到楼梯前,又突然回身朝门口走去,他故意走得有些匆忙,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甚至紧跑了几步,跨出了门槛。小货郎的举动,果然令特务们警觉起来,跟着从茶楼里追出,他们不敢声张,只想把小货郎抓住。小货郎回头看特务们追上来了,掏枪撂倒了一个,撒腿就跑。他不知道这样做能为茶馆里的韩山东和夏家河争取多长时间,但只要做了,一定聊胜于无。

小货郎在街上狂奔,日本特务穷追不舍,大街上顿时乱了套,人群四散躲避。小货郎边跑边回头射击,冲出茶楼的青木正二高喊着要抓活的。

街上突然发生的骚乱,吓坏了路人,也吓坏了街道两旁店里的主人和客人。这才多大一会儿啊,已经响了两回枪声了。胆小的主人和客人都躲在店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已经空了的街道上,前面跑着小货郎,后面紧跟着特务和日本兵。

第一回的枪响王大花没听到,她是在一切平静下来之后才来到了小岗子市场。她知道这个地方,还是因为上次跟着小货郎来的,小货郎去药铺抓中药,她领着钢蛋闲逛,发现了一家卖铁锅的铺子,她就是在铺子里看大锅的时候,钢蛋在街上摆弄罐头,才被日本人盯上了。从宪兵队的看守所里出来后,王大花经了很多事,可压在她心头最大的一件事,还是来小岗子市场的这家铺子买个大铁锅,重操旧业,开一个鱼锅饼子饭店。她已经在铺子里挑了半天了,老板耐着性子替她搬上搬下地挑着一个个大铁锅。外面突然响起的枪声,吓了王大花一跳,她是个天生爱看热闹的人,别人碰到这种事,躲还来不及,街道上好几个人吓得跑进了店,王大花却往外挤,在门口朝街上张望。远处的枪声越来越近,王大花一眼看到正跑过来的小货郎,她愣了愣神,跨出了门槛。小货郎跑得一瘸一拐的,眼看着就跑到了铺子跟前,腿上又中了一枪,小货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怀里的一包中药甩了出来摔得稀碎,小货郎虽然倒在地上,仍然拼命地回身射击,直到枪里没有了子弹。

日本特务蜂拥而上,步步紧逼,小货郎一瘸一拐地朝后退缩着,突然看见身旁杂货铺子摆放着菜刀、锅铲,他看着青木正二和木户英一等日本特务走过来,小货郎悄悄摸过一把菜刀,木户英一的枪对准了小货郎,青木正二用地道的中国话劝着小货郎:“年轻人,不要冲动。”

小货郎突然将菜刀横在自己脖子上,众人一片惊叫。

“不要啊!”王大花突然喊了一声。小货郎与王大花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年轻人,放下刀子,我可以保证不杀你,只要你跟我们合作……”青木正二劝说着,“你这么年轻,不应该受共产党的蛊惑,破坏关东州的祥和……”

“滚你娘的小日本!这里是大连,这里是中国!”小货郎大声骂着。

“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聊,可以吗?”青木正二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做出友好的表示。

“好,那你就去阎王殿等着老子吧!”话音刚落,小货郎将手里的菜刀向自己的脖子抹去,一股鲜血喷了出来,溅了青木正二满脸。

街道上发生的这一切,韩山东和夏家河都不得而知,不过,两人都知道,在外面给日本人制造麻烦的一定是小货郎,他是在拿自己的生命给两人争取发报的时间,他们不能辜负了一个年轻生命的托付。

夏家河紧张地在电台前忙碌着,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汗。

“怎么?还没发出去?”韩山东跑进来,焦急地问道。

“对方还没收报。”

韩山东看看怀表,已经两点了,他的心里刚刚生出些绝望的苗头,夏家河突然惊喜地叫道:“有了!”

电台呼叫成功了,夏家河紧张地敲打着电报,韩山东在外面紧盯着楼梯口,以防青木正二他们回过味儿来以后,再扑回来。

小货郎的突然自杀,让正拿白色手绢擦着脸的青木正二异常恼怒,他恨手下的特务没在茶楼里把人抓住,让他跑到了大街上,想到这里,青木正二突然明白了小货郎跑出来的真正动机是什么。他带着人重新奔回了茶楼,好在电台还在,守在一楼的特务也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青木正二松了一口气,让手下把电台装进箱子里,带着人撤离了茶楼。

听到外面没有了日本人的动静,躲在厕所里的夏家河和韩山东才出来。

青木正二坐在车子的后排,身旁放着装电台的箱子,开车的木户英一得意地说着今天的行动,青木正二没有接话,他一直隐隐地感觉有些不对劲。汽车猛地颠簸了一下,青木下意识地用手护着身旁的电台,他的手放在电台的皮箱上,突然意识到什么,随即打开皮箱。

“有人用过电台!”青木正二叫道。

“不可能。”木户英一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开着车。

“电台是热的!”

木户英一回身伸过手来摸了一下电台,顿时惊呆了。汽车失去了控制,直直地撞向道路一旁的大槐树,青木正二惊叫一声,唤醒了惊呆了的木户英一,他一脚刹车踩下去,汽车才猛地停下,晃了青木正二一个趔趄。

夏家河和韩山东从茶楼出来,朝热闹的人堆赶去,小货郎浑身是血地倒在街头,旁边是两眼无神吓呆了的王大花。

夏家河挤进人群,拍了拍她的肩膀,王大花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夏家河拉走王大花,王大花挣开夏家河的手:“小货郎咋办?你们不管他了?就让他横尸街头?”王大花眼里满是哀伤。

“大花,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儿!”夏家河又来拉王大花。

王大花一把打开夏家河的手:“他就死在我跟前,我不能不管!”王大花回身要走,被夏家河抓住手腕。

“你不能去,鬼子已经布下了陷阱,你去了就是送死!”夏家河盯着王大花。王大花一记耳光打在夏家河的脸上,怒道:“你怕死,我不怕!”

“行啦!”韩山东过来,瞪着王大花,“现在想发善心了?晚了!要不是你死窝着电台不放,小货郎也不至于把命搭上!”

王大花惊住了,她回身望着不远处小货郎的尸体,懊悔的泪水滚落下来。

王大花跟着夏家河一起,来到了城郊小货郎的家。

小货郎家的院子不大,院子里种着些时令蔬菜,几只鸭子正悠闲地踱着步子四处闲逛,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树荫下,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正在剁着鸭食。

夏家河推开院门,鸭子们嘎嘎叫起来,警惕地盯着夏家河。女人闻声抬起头,一见是夏家河,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显然,她认识夏家河。

“大妈,忙着哪……”夏家河寒暄道。

“瞎忙。”大妈笑着,赶忙起身,她看着夏家河身后的王大花,问,“这小媳妇是……”夏家河说:“是我们自己人。”

大妈瞅着王大花,眉开眼笑:“看这小媳妇长得,浓眉大眼,银盆大脸,一看就有福气。哪个男人娶了你,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王大花眼里涌出泪水,只好别过身去。大妈招呼他们进屋坐下。

“大海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大妈问。

大妈说的大海,就是小货郎。来的路上,夏家河告诉过王大花。夏家河撒谎说大海有点急事去奉天了,他走得急,抓的药来不及送回来。说着,递给大妈一大包草药。见大妈将信将疑的样子,王大花觉得这个女人实在可怜,她再也忍不住了,呜呜地哭了起来。大妈警觉起来,盯着夏家河:“同志,大海他……”

王大花哭得更厉害了。

夏家河看实在瞒不下去了,就跟大妈说了实话。大妈听完,两眼发直地盯着夏家河,一言不发,好像一尊泥塑。

“大妈,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王大花哽咽着安慰着老人,老人还是不发一言。王大花不知应该怎么劝说才好,想着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或许大妈知道了自己的遭遇,也能化解几丝痛苦。

“你是不知道,要不是我,我男人也不至于让小鬼子给杀了。”王大花抹着眼泪,哭得更伤心了。

大妈回过神来,看着王大花,问:“你男人,也是地下党?”

“放着家里好好的买卖不做,他去当啥地下党?最后还不是两腿一伸走了,撇下我跟孩子,往后这日子还咋过……”王大花越说越痛心。

“闺女,往后有啥难处,来找我……”大妈抱住王大花的肩头。

王大花说:“您老这命就够苦的了,我哪能再来给添乱。”

“我一个孤老婆子,也不能再帮着组织上干什么大事了,帮你带带孩子,洗洗涮涮,让你腾出手来,去干点更重要的事,我这个做革命家属的,也就知足了。”大妈像是忘了儿子已经与自己阴阳两隔,倒是一直在开导着王大花。

王大花想不明白,这个老太太的心肠怎么如此之硬,就好像她的儿子已经离开她多年,她的悲伤已经让日子磨得越来越浅了。大妈像是看出了王大花的疑惑,她告诉王大花,自从知道大海当了共产党那一天起,她就明白儿子整天里都是在提着脑袋做大事,每回儿子从家里出去,她都把那当成是最后一次的母子相见。

“我们一家九口在旅顺口住着的时候,也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可小日本不让啊,他们为建军营,抢村里的地,占我们的房,大家伙儿不走,他们就拿机关枪把全村的人给突突了,得亏那天我和大海不在村里……”说起往事,大妈的眼角才泛起泪光。

“天杀的小日本!”王大花咬牙切齿地骂。

“哪个孩子不是爹生娘养的?哪个爹娘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安安生生的?可要是都这么想,让谁去跟小鬼子斗?什么时候才能把小鬼子赶走?咱这辈子让小日本骑在头上拉屎尿尿,你还想让自己的子子孙孙也这么窝囊着过?”大妈看着王大花,像是要听王大花给出一个答案。

“小货郎就这么死了,那……那组织也得补偿你点儿钱吧。”王大花说道。

“王大花!”一旁的夏家河再也听不下去了,呵斥道,“你又胡咧咧什么?”

“我、我也是好心……”王大花心虚地说。

“你好心什么?要是早把电台给我,会出后面的事吗?”

王大花明知理亏,心中词穷,便梗着脖子冲着夏家河嚷嚷:“谁让你早不给我钱的?”

“你浑蛋!”夏家河一记耳光甩在王大花脸上,王大花懵了。

第一次,王大花没有还手,也没有声嘶力竭地号叫,她怔怔地捂着挨打的那半边脸,既委屈又悲伤,不过,她硬是把泪水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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