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王大花就把家里值点钱的家当打起包来,既然刘署长答应放人,她就得信守承诺,等唐全礼一回来,一家三口就立即离开花园口。前途渺茫,王大花真是不想走,可不走又能怎么样?老百姓能拗得过当官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呀。老百姓就是当官的手里的家雀儿,当官的稍微动一动指头,家雀儿的小命就没了。

城门口的告示已经贴出来了,告示前聚满了人,上面印着唐全礼和夏家河的照片,照片上画着的红叉因为用的红墨过多,墨汁从照片一直流淌了大半个告示,很是扎眼。

明晃晃的太阳早已经把告示上的红墨汁晒得干透了,王大花还在家里等着唐全礼回来,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做点晌午饭,他这几天关在大牢里,一定是没吃饱更没吃好。王大花把大锅刷出来,正要生火,一个街坊急火火跑进院子里,说唐全礼上了城门口的告示上,脑袋上还给画了红叉叉。王大花一惊,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她知道那应该是刘署长做幌子躲别人眼的,现在城里风声正紧,刘署长胆子再大,也不敢明目张胆放人。想不到,看上去滚刀肉似的刘署长,做起事来还这么周密。想到钢蛋终于不是没爹的孩子了,王大花松了口气,可是心里的窃喜刚冒出头来,又被她按了下去,唐全礼是没事了,那么夏家河呢?想到这个男人,王大花的心又揪了起来。这虾爬子,死得冤,但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该尽的力已经尽了。可王大花还是心疼,毕竟,那是让自己这辈子里唯一尝到过爱的男人。

邻居走了以后,王大花越想越不安生,她让钢蛋老实在家等着,自己跑出了门。

城门口的告示前,还有许多人在围观,王大花挤上前去,一眼就从告示上找到了唐全礼旁边的夏家河,夏家河的脸让红墨汁几乎糊上了,可王大花还是认得真真切切,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来,转身走开的时候,一个年轻女人悲悲切切的哭声引起了王大花的注意。这个女人眼生,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大城市里的人,她在这儿哭谁?王大花疑惑地走开,想就近找把铁锹,去山上给夏家河收个尸。他在花园口早没了亲人,收尸的事指望不上别人。

王大花扛着铁锹,一路抽泣着上了山。因为满脑子转的都是夏家河,也没察觉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姐,你是王大花吧?”转过一个山包,后面的人跑上来,截住了王大花。

王大花一怔,这不就是刚才那个年轻女人吗?王大花盯着她,问:“你是谁?咋知道我的名?”

女人的眼里涌出泪来:“你认识夏家河吧?”

王大花一下明白了。

“姐……”女人叫了一声,放声哭起来。

女人哭够了,断断续续讲起自己跟夏家河的事来。女人叫江桂芬,夏家河在哈尔滨的时候,两人就认识了。不过,夏家河回花园口的事,却是瞒着她的,不料等她一路追来的时候,迎接她的却是噩耗。

“你是他媳妇?”

江桂芬犹豫了一下,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不对呀,虾爬子说他还没成家。这个死鬼,又蒙我!”

“我……还没过门。”

王大花松了口气:“亏了你没过门。当年,他一声不响把我丢下跑了,现在,又悄没声地死了,差点把你也给害了,没过门好,不耽误事。”

“夏大哥是好人,他一直都没忘了你,你的照片,他一直存着,要不,我也不能认出你来。”

王大花眼里突然涌出泪:“真的?我人他都不要了,留个照片还有啥用?”

“大姐,他走之前,你见过他吗?”

王大花叹了口气:“他呀,就不该回来。回来一趟见了一面,这人就没了……还跟我男人搅和在一起,不清不楚被当成了共产党……”

“你男人也是共产党?他也牺牲了?”江桂芬一惊。

“啥叫牺牲?”

“就是死了。”

“他……他没事儿……”王大花有点心虚。

“他怎么会没事?”江桂芬追问。

“我……我使了钱,就能救一个人。”王大花避开江桂芬的目光。

江桂芬愤怒:“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夏大哥死?”

王大花也恼了:“我不忍心能咋着?我想救他也得有那些钱呀!昨天晚上我还给刘署长送了礼,可他吃人饭不拉人屎……”

“我不信,我看你是在狡辩!”江桂芬打断王大花。

“啥铰辫?”王大花茫然摸了把头发,“我辫子早就铰了,嫁了人就再不能留辫子了。”“你……我是说你对不起夏大哥!亏他一直还想着你!”江桂芬指着王大花。

王大花一巴掌打开江桂芬的手:“你算老几?凭什么管我俩的事儿!要说对不住,那也是他对不住我,当初,他偷着跑了,我还以为他把我甩了哪!”

江桂芬冷笑一声,转身对着空旷的山野喊道:“夏大哥,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天天在我面前念叨的王大花,她就这么想着你!”

王大花扳过江桂芬的身子:“妹子,我确实是想救他,我三番五次去找刘署长,还送了值钱的东西。可谁知道,小鬼子大半夜下了手。”王大花缓和了语气,抹着眼泪,“行了,姐跟你去收尸,姐雇皮影戏班子送他上路,他活着的时候,就好这一口。”

郊外的刑场是一片荒草地,初秋黄绿夹杂的枯草萧瑟地蔓延着,看不到边际。一些人家早到了,收了尸,哭哭啼啼地推着平板车走了。剩下的两具尸体横在坑里,一长一短。尸体被薄薄的黄土覆盖着,依稀看得清血迹。一具尸体的脑袋被打烂了,红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脑浆以及黄土、杂草混成一片,让人毛骨悚然。几条野狗在不远处吠叫着,眼睛里泛着绿光。天上,乌鸦在盘旋,发出“呜哇呜哇”的怪叫。

王大花和江桂芬同时扑向那具长一点的尸体。江桂芬跪在那里,哽咽着。王大花把尸体拉出来,呜咽着说:“虾爬子,你回来干啥呀你……”

江桂芬拂去尸体脸上的黄土,突然怔住了,尸体并不是夏家河的,她放下尸体,起身急扑向另一具尸体,动作迅捷地扒拉着土块。

王大花疑惑,上前一看,反应过来,叹了口气,说:“大兄弟,对不住了,我知道你是替我们家那个窝囊废死的,到了阴曹地府,千万别怨我呀,往后过年过节,我一定给你多烧点纸……”

江桂芬把另一具尸体翻过来,王大花看了一眼,愣住了。这尸体不是别人,正是唐全礼。王大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苍凉的野外,风声悲戚。王大花愣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这声音哭天抢地,竟然吓跑了草丛里的一只兔子。兔子跑出十几米开外站住,立起身子,回望着这个疯子一样号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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