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杰看来,见林新天是迟早的事。
他毕竟是崇信证券的合作方,而崇信证券看来是钱隆系的血脉。
因而,他极为平静地跟着常文光来到梦想大厦北楼的钱隆国际战略投资有限公司。其实自这一刻开始,他才算真正与钱隆系牵扯到一起了。在没有与林新天面对面之前,他和钱隆系还是完全隔绝的。
常文光把他带到林新天办公室门口,随便地说了声:“新天,我把魏杰给你带来了。”
说完转身就走了,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表情。
要是不知道林璨和林间风都是他儿子,魏杰可能不会对林新天一米七的身高那么敏感。因为那两个儿子的身高都在一米七五以上。林新天的娃娃脸、双眼皮,依稀可以在林璨身上寻到点影子,而林间风那深得有些近似于混血的眼睛,瘦削立体的轮廓,却完全没有像他的地方。
他看似不经意却十分敏锐地在魏杰脸上扫了一眼,然后握手,邀请魏杰坐下。
这举动像极了之前见他第一面的常文光。
与林新天的这次谈话差不多持续了两三个小时。
他先是问他都干了些什么,然后又问他对中国的投行怎么看。
魏杰回答得挺认真。这是礼貌,是对一个能两度把中国商界搅和得“生机勃勃”的前辈应有这样的尊敬。林新天听得非常认真,不仅听,也提问题。魏杰说完当前中国投行存在的问题和弊端之后,他问:“那么,哪些人才算真正的专家?我们要去哪里找他们?”
“中国至少有几百家从事投资银行业务的非券商类机构,这里面才有真正的专家。”
“为什么?”
“他们没有特权,完全依靠市场手段,在券商的打压下,于夹缝中活下来了。”
“对!说得对!”
正说着,电话响了。在林新天接电话的过程中,魏杰打量了下他的办公环境。
很难想象,位于梦想大厦这样一栋豪华的五星级双塔写字楼里的钱隆当家人的办公室会如此简陋。正因为简陋,所以魏杰侧身处的茶几玻璃上有一个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块水晶碑。
对这样的水晶碑魏杰很熟悉,这是国际上投资银行业务中最常见的物什。
每完成一桩并购交易,或是发行了一笔证券,投资银行都会将这笔业务的相关主体和交易金额刻在一块水晶碑上,赠送给相关机构和个人,以资纪念。
但林新天茶几上这块碑还是令魏杰全身的细胞都调动起来了。
碑上全是英文,但对于魏杰来说,这已经完全不需要花费时间去进行语言转换了。这是麦肯锡咨询机构赠送给林新天的。内容则是:美国著名的GS集团旗下的GS资本公司提供了3.75亿美元的融资,帮助钱隆收购美国百年老店“迈瑞”。
任何一个投资银行界的专业人士都会意识到这块水晶碑的意义。
可对于这一点,外界从无提及。若非魏杰因为岑惊的缘故,恰好知道林家背后一些隐秘的关系,心里算是有了点底,只怕他也会小小失态的。
不是他没见过麦肯锡的水晶碑,而是钱隆系比他所知的还要隐秘。
其实,得知范腾的真实面目后,魏杰加盟钱隆系的欲望强了不少。
他知道,范腾虽然比自己还小两岁,但风云资本背后却可能是一条国内唯一可堪与国际资本巨头拼一拼的利益结构体系。未来资本虽然潜力无限,但刚组建完毕,还不能与之相提并论。更何况钱隆系居然还能争取到GS资本的支持。
林新天接完电话,看见他在注视水晶碑,笑道:“这是那帮洋人搞的。我在国内做平行借款,他们在国外帮我收购了一个百年老店。”
世纪之交如此重大的跨国并购项目,别说是民营企业,就连国有企业也没有几起,虽然不能与联想并购IBM这样的大事件相比,但林新天这样轻描淡写的语调还是令他震动。
况且,如果真要炒作的话,这样的并购轰动程度只怕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水晶碑的显赫与办公室的简陋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魏杰心里对面前这个曾经大起大落,如今还能东山再起且如此低调谦逊的商界巨鳄油然起敬。
想当年,“新天”的失败更多的是政治导向问题,那是谁也没办法的事。有的人就此倒下了,有的人为了苟活牺牲了尊严,而他却能为“新天”的名誉苦苦斗争那么长时间。
“别说这过去的玩意了,农耕文明再辉煌,也不要总挂在嘴上嘛。”
林新天笑道。然后开始简略地介绍自己。
魏杰把水晶碑带来的小小震撼暂时搁下,认真听。没想到林新天与天南也有很深的渊源。他以前一直以为林新天与天南的情感纽带或许只是来自于他娶的天南女人。没想到他几乎整个青春期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当然,也的确娶了天南女人。
“‘老知青’去过吧?”
“嗯。”
“那是我开的,刚回天南的时候。”
“有特色,菜不错,我最喜欢荠菜豆腐汤。”魏杰笑道。
“哈哈,那可是我们当年的美味。”
“现在也是。”
林新天闻言哈哈大笑:“想不想留在天南,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那您得给我把单免了。”
“不行不行,免费的东西人不会珍惜,也不能好好体会,不过我总不至于让你连这个都吃不起,哈哈哈——”
然后林新天又给他介绍钱隆。这是魏杰第一次听“钱隆人”这么详细地介绍这个企业,这个人居然就是林新天。他介绍得一点不“隐秘”,也没有华丽的语言和空洞的理想。他只是用最朴素的语言介绍钱隆在实业方面涉及的行业、领域和现状。
没有“商业大鳄”的居高临下,他谦逊地与魏杰探讨怎么做产业,怎么做整合,怎么做金融,怎么才能把产业做强大,做得有竞争力。在讲到金融时,他着重提及要为客户提供更好的服务,在提升企业本身的专业性之上,还要帮助客户一起成长。
“刘璨刘总之前也跟我提到过这个。”
林新天笑道:“别听他忽悠,还不是从我这儿搬去的理论。他做房地产还行,金融方面完全是外行。他是我儿子,我比谁都清楚他有几斤几两。这个方面你不用担心。如果你决定留下,不单是投行这块,只怕还有更重的担子得交给你。”
魏杰的目标本来就不单是崇信证券,入驻崇信证券本来就是为了以后操作项目更加便利。担子不担子的且不说,目前看来,林新天对自己那份《规划》应该是比较满意的,也因此对自己产生了好感和兴趣,而不仅是未来资本背后的人脉吸引他了。
有了这样的好感作为基础,以后的合作当然就会顺畅很多。虽然还不知道钱隆系链条究竟有多长,但就目前知道的这几家被他们控股的上市公司来说,那也是不小的盘子了。而水晶碑显示的这家美国的百年药企,据林新天的描述,只怕近期就能帮助钱隆系旗下某只股票在二级市场上有一番大作为了。
中国股民鏖战得九死一生的股市是二级市场,但我们通常不知道:一级市场才是股市的源头,也是所有猫腻、内幕的源头发生地。
这也是范腾从操盘手转战并购投资的原因吧,魏杰想。
更令魏杰感到吃惊的是,按照林新天的设想,钱隆系金融方面今年可能达到八个机构,并非一个崇信证券那么单一。当然,崇信证券是重中之重。
“这些机构之间如何联动是我最为难的问题。”林新天一脸愁容。
“金融是钱隆的血脉,崇信是它的心脏。我把这个设想称作钱隆之心。你学贯中西,经验也多,最重要的是,你足够年轻,还没有被那些陈规陋习绑架。所以,我希望你能激活这颗心脏。刚才文光来电话,说是崇信证券的批文拿到了。”
那么大的好消息,林新天憋到这会儿才告诉他,好像并不是多大的惊喜似的。
“恭喜恭喜。”
“是要庆祝下。但当务之急,你得帮我考虑下投资银行用什么组织形式来吸引人才,特别是本土人才,用什么机制让人才发挥作用、产生效益,用什么手段获得业务的成功。”
与林新天谈完,回到自己办公室后,魏杰心里有了决定。
因为手机静音了,他这会儿才看到岑惊的短信:“我回北京处理辞职的事情,勿挂。”
看时间,应该刚走一会儿,他对着短信怔了半晌,笑了。
岑惊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娇憨的岑惊了,有时候看她打电话都会避开他到阳台上去,魏杰有点想笑,也有点淡淡的伤感。笑的是岑惊成长了,答应了做的事一点不拖延,也知道要有些秘密需要保守。而那点淡淡的伤感原因也是一样的。
突然间怎么有点“长兄如父”的感觉了?
岑惊这次回来,与谭新华聊得挺投缘。谭新华原本得过岑仲原一些照拂,虽然大多都是工作上的往来,但他很念旧情,当年岑仲原去世后又被曝出一些所谓的经济问题,一时众人避之唯恐不及,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还去参加追悼会的故交之一。
上回在念湖偶然遇到,得知岑惊现在研究生修完了学分正在打工,谭新华就曾问过她是否需要帮助。那时候岑惊刚到滚金国际,对自己还挺有信心,觉得靠自己努力应该能在北京站稳脚跟,然后把妈妈接出去,所以就婉言谢绝了。
事实上,她是不太愿意母亲继续待在天南,毕竟这里有她一些不堪的回忆。
再说,人家才一提自己就马不停蹄地跟上,万一人家只是客气呢。
可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自己在滚金国际越来越受排挤,“泄密门”之后更是难以立足了。一想到要重新加入就业大军找工作,她就头皮发麻两腿打颤。所以这次谭新华旧事重提,她就不得不认真考虑了。虽然自己还没毕业,但有了滚金国际小半年的资历,又是名校研究生,谭新华随便把自己安插到哪里实习,应该都还说得过去。
后来又得知魏杰如今也在大明,回大明的愿望就更强烈了。
虽然她也知道,如果她想待在滚金国际,谁也动不了她,除了范腾。可恰恰是范腾,才是最不安定的因素。爱情这个东西,遇到现实的压力,自己都能舍弃,别人呢?
这次的泄密事件范腾选择了相信她,她真的很感动。但以后呢?如果需要面对比这更不堪的事他还会这样坚定地相信她吗?不可否认,自己对他还有情,可正因为有情,是不是不该把他逼到那个份儿上。如果那不堪的一天真的到来,自己是否更愿意选择目前的状态?
他虽然恨她,可在他心里,她还是值得相信的,还是有些美好的。
但是魏杰不一样,她现在面对他没有情感上的压力,他们似乎又回到了过去那没有芥蒂的童年时光。而且岑惊这次才知道,原来他在大明的这段日子里常常去看望母亲。
圣诞节那天,他们一起去疗养院把母亲接了出来。热闹的东方广场上,他们两个一人一边挽着母亲,仰着头看烟花。“妈妈,我们这样也算是团圆了哈。”岑惊叹道。
母亲居然笑了!
那一刻,岑惊的眼泪就这么滚了下来。她从来不知道母亲的笑对她如此重要!
记忆里,第一次见母亲这样笑时,母亲还是个扫大街的环卫工人。这也是母亲因为自己遭受的不公之一:一个政法专业的大学生因为有个私生女,又不愿意走后门或者遵从其他的潜规则,最后被丢到了环卫局,再丢到环卫所,随后只能去扫大街。
不记得是哪天了,反正是某天凌晨,也不记得是什么缘故了,可能是因为做噩梦,她在母亲正要出门时大哭大闹,母亲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她去扫街。她拖着个撮箕一路跟在母亲身后,虽然是小事,但是母亲省却了来回捯的路,倒也挺开心。
记得母亲往花坛里倒了最后一撮灰,摘了帽子、袖套和口罩,蹲下身抱起她,开心地笑道:“咱们可以回家喽!”
她环抱着母亲长长的颈项,母亲长长的发丝滑过手背的感觉,一闭眼似乎还能感觉到。那是她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美丽”。这个经常被用来形容母亲的词,因为这一笑才变得可知可感。另据父亲所说,他貌似就是那天那时在不远处看见母亲和自己的。
想来也是被那美丽的笑容迷得七荤八素的,才没有回到他的“远方”。
母亲是个冷美人,不爱笑。以前也许是因为生活太过艰辛,可后来一大部分原因,只怕是因为自己不听话。岑惊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处处和母亲作对。父亲到来后,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被幸福围绕的童话里,母亲变成了那个恶毒的皇后。
她渐渐就忘了正是这个恶毒的皇后,在那样一个清晨,那样笑着,抱着她。
6年多前,她和父亲被困在车里,父亲用腿踢开了门,把她也踢了出来。她游到父亲那边要拽他出来,可是不知什么东西把他的头卡得紧紧的,死活扳不开。筋疲力尽,她只好先浮出水面喘口气,没想到刚浮出来就被江水冲到了下一段,撞上一块礁石就晕过去了。
醒来时,看到江里有人正在打捞,岑惊当时就蹲地上起不来了,她嚎啕大哭。
车捞上来没人,她多希望父亲还活着,可是几天后找到了尸体,钱包里只有几百块钱和一张全家福。此后半年间,度日如年。
父亲在车祸前最后留给自己的一句话就是:“你这么大了,该懂事了,以后能不能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好好和妈妈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