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深入虎穴摸摸底

即将到来的不确定性和挑战让魏杰在飞机上不能入眠。

注视着窗外的云层,他这个天南人也不由感叹秋天的朝霞实在太美。北京的云美起来也只是雪白雪白的,很少像这样五彩缤纷。人在云中穿梭,云外是遥远的回忆,遥远的未来,遥远的那些爱情。

不出他的意料,崇信证券果然不和钱隆总部一起办公。崇信证券在新世纪大厦8层,他的办公室很宽敞,与其他人被一条过道隔开。

奇怪的是,按照常规,崇信证券应该有人给他做些介绍,开个会接个风什么的,但一连几天都没人管他。尽管自己还没决定是否长干,可魏杰还是禁不住萌生出一种莫名的孤寂和失落感。特别是每天下班之后,东方广场这个热闹的所在更是衬得他形单影只。

除了黄凰,他在这里也没什么不错的朋友。父亲官场上来往的那些子弟表面上神气洋洋,但大多几句话后就令他兴趣全无。而那些因为生意和演讲结识的当地人士,有的目前不在大明,恰好在的,他暂时也不想他们知道自己的行踪。

准备加盟神秘的钱隆集团一事,他连父母亲都没有通知。所以他突然有些理解义母所谓的抑郁,那其实是一种孤独,或者是沉溺在一种旁人不知的孤独中。就像此刻,与他熟悉的大昭和北京比起来,仲秋的大明仿佛更像初冬。

“所以她会去寻求温暖,即使明知不对?”魏杰在内心问自己,然后又自己否定了。

他实在不太相信腊梅般清丽冷艳不可方物的大昭检察院原副检察长,省内著名的女律师,仅仅因为耐不住寂寞和孤独就会做别人的情妇。

而这个“别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在他心里远远不如岑仲原优秀的男人。不会吗?那周漪这样的女人不也在和丈夫以外的男人暧昧、调情?

难道是真爱?爱到甘愿毁了自己的名声,还毁了女儿的爱情?

不知不觉中,车行到了大明市五华区钱局街上的一个院落外——这原来是岑惊的家。

以前这里是用木色篱笆围起来的,两层小楼前种满了各色花卉和植物,那都是岑惊的宝贝。如今院子围上了两米多高的青砖墙,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了。

以前在大昭时,虽然义父官至一把手,可也是和大家住在一样的楼里。岑惊想住一楼,因为一楼有个花坛,但是义母压根不理她。没有话语权,就不得不每天委屈地趴在窗台上对着花坛默哀。那时她已经长大一点,知道不能扛个板锄随便找块地就开挖了。

她在建筑史上最杰出的一个作品,也是唯一一个完成过的作品,是半夜里偷偷把地委大院行政副楼前道路两侧的地挖了个底掉,种上了不知道哪里搞来的玉米种子,天天守在路边不准人踏一脚。后来有人忍无可忍告到了义父那里,才算有个了结。

记得当时义父问她为什么,她说:“哥哥说院子里的猫咪狗狗很可怜,可是家里饭菜也不多喂不了几只。我看这里够大,可以种点粮食呀。”

按照她的设想,本来还要另外辟地盖一排猫房狗舍的,最好再种点花花草草。目标是主楼西面篮球场边上的空地。围观的人当场爆笑,直把她笑哭为止。

想到这里,魏杰忍不住一笑。自己后来也被父亲骂了,真是躺着也中枪啊。

不过后来义父倒是给她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城外好多山呢,随便种。

义父没想到的是,到岑惊小学毕业的4年间,城南的一座小山丘变成了一片花海。最开始主要是他和岑惊得空去种,可是岑惊的号召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强,不久后就有很多小同学加入。再后来,附近的老百姓也凑趣,竟然一人一株地也种起来。

岑惊经常一边种,一边指挥那些老汉老婶大叔大姐:桃树啊,桃树种这里;梅花啊,梅花种那里。猫房狗舍也搭了不少,但后来都闲置了,因为猫猫狗狗逐渐被领养。那个时候猫狗还不叫宠物,也不需要养得很金贵。

淳朴的人们在挣自己温饱的时候,随手也养活了那些小生命。

正想着,小院里突然蹿出一条大白狗来。魏杰一惊,然后看到一个贵气的女人出来。女人看了他一眼,随即礼貌地问道:“你找谁?”

魏杰这才想起来黄凰已经告诉他这里换了住户。

岑惊的家现在只是省检察院里一栋普通家属楼里的一个小一居。黄凰说当初就连那个小一居岑惊本来也要卖的,幸好后来借到了足够的钱,才算是在大明留了一个窝。

还能怪她吗?魏杰苦笑。你又是个多合格的情人?

因为怨恨蒙蔽了你的心,你就忘了那个抛弃你的恋人也是你曾经发誓一生要保护的人,那个因为婚外恋给你造成伤害的女人也曾经多么温柔地对待过你!

虽然义母对外人清冷,对岑惊也极严苛,但对他、对他们一家是真的很好。

魏杰报到之时职责就说得很明确,他暂时以崇信证券副总裁之名参与重组工作,重组完成之后担任旗下投资银行总经理。可是真的到了任上,才知道这个知名券商原来被罚得一点都不冤,那叫一个乱呀。经过一番打探,才了解这崇信证券的来历。

原来崇信证券的前身竟然是春城证券经纪公司。而春城证券经纪公司的前身又是一家天南期货交易所。“327”国债期货事件后,中央政府对期货市场进行了大面积整顿,撤销了若干个期货交易市场,天南期货市场就是其中之一。

“327”是国债期货合约的代号,对应1992年发行、1995年6月到期兑付的3年期国库券。该券发行总量是240亿元人民币,每百元债券到期应兑付132元。当时的多方是有财政部背景的中国经济开发信托投资公司,空方是上海三大证券公司之一的万国证券公司。1995年2月23日下午,万国证券在148.50价位时封盘失败。

当天下午14点22分,离收盘时间只剩下最后8分钟时,万国证券总裁管金生孤注一掷,用大量透支抛出1056万手的巨额空单,将价格打压至147.50元收盘,使“327”合约暴跌38元。当日开仓的多头全线爆仓,造成了相当于付出20多亿元保证金的2000亿元交收的现券量。市场陷入一片恐慌。

为了保证国债期货的生存能力,上证所决定取消14点22分之后的合约成交。合约收盘价调整为151.30元。同年,证券教父管金生被捕。

“327”国债期货事件是一起极其严重的恶性事件,中国第一只金融期货因此夭折。英国《金融时报》曾把“327”称为“中国大陆证券史上最黑暗的一天。”

“那么,没有买进如何就能先卖出呢?”岑惊这样问过魏杰,那时她才大一。

“因为中国的期市不同于股市。举个例子:某人觉得铜期货的价格63000元每吨过高,未来可能下跌,他就能以10%的保证金也就是63000元选择卖出铜期货10吨。由于期货交易规定交货时间是在未来某一时刻,比如9月份,那么此人只要在9月份到期交货日前任何时候,在铜期货的价格低于63000元每吨,假定是60000元每吨的时候选择‘买入一份相同合同’的方式,就能对冲之前的卖出合同,而他获得的收益就是3000元每吨的差价。”

“这不是空麻袋背苞谷,骗人嘛?”岑惊皱眉。

“空麻袋背包谷”是大昭俗语,魏杰一听也乐了。

“不骗人哪有什么金融呢,金融本质上就是一种交易机会,就看谁对同一游戏规则的把握更有时效性,更懂得顺势而为。把握得好,无论行情是上涨还是下跌都能获取收益。但华尔街有句话:只要是卖空的必定要把它买回来,否则就要进监狱。”

“那做多和做空,哪个风险大一些?”

“当然是做空了。做空的最大收益预期是价格跌到零时的100%,做多的最大预期却是无穷大,所以一般投资者不宜轻易做空。对于商品和股票指数,都有一个长期牛市的基本原理,就是说长线来看,商品和股票都是会涨的,长线做空风险非常大,一般做空都只是中短线行为,是对冲基金擅长的操作方式。”

“对了,那个范腾听说就是在327事件中做空输掉上亿身家的。”岑惊说。

这也是魏杰回国后第一次听说范腾的名字。那么他应该就是追随管金生做多的了。他当时经历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在一年之后东山再起的,这可真是个谜。

既然是谜,就等着谜底慢慢解开吧,而他目前有更棘手的事情需要处理。和黄凰未婚妻蒙萌沟通之后,魏杰得知天南证券在投资银行方面也是一团浆糊。

“原来这几年大家都是这么糊涂着过的?”蒙萌感叹。

“他们可以糊涂,咱俩可不能糊涂,像未来资本的简称一样。”

蒙萌笑了。未来资本简称为FUTU,用拼音念出来正是大明方言“糊涂”。“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做?”蒙萌问。

“这不来和你商量了吗?至少得先把未来投资银行的理念、方法、组织体系、业务体系以及运作模式等等都设计出来才行,而且还得是一套完全不同于目前国内所有投资银行的主要依赖股票承销的运作模式。要做就得做出一个业务创新的基地来。”

这才能突出自己以及未来资本方面的价值,在最后的利益谈判中占据优势。“听你的,这周我安排董事长和你见一面吧。”蒙萌笑。

接下来的时间,魏杰临时抽调了两个人,在他的组织指导下,开始起草《未来投资银行业务发展战略》。不过,由于那两个人对这方面的工作也不熟悉,所以费力颇多。

虽然魏杰低调介入崇信证券重组,但他介入的消息还是在钱隆系内部和熟悉的圈子里不胫而走。钱隆内部的传言是,未来资本方面来了个年轻的老江湖,圈内人则把他当成了窥探神秘钱隆的线索。不断地有北京和上海等地的朋友来大明看他,言谈之中必然会询问神秘的钱隆系和传言究竟有多大差别。就连孟巍也在半月之后出现在大明市。

在魏杰眼里,孟巍是国内海归派里最明白中国玩法的一个。当然,这是在他魏杰回来之前。

在孟巍这个洋博士的眼里,钱隆就像某个不知是哪个山头下来的土匪,居然闹得满城风雨,而他这个武林正派却拿丫无能为力。那一个个大规模的并购行为也没有向他这个“并购之父”请教一二就烟消云散了,如今崇信证券的重组也没他的份,因此心里实有不甘。

他若是知道燕世锦也即将撤资,以后他就得单打独斗了,还不知道怎么个心情,魏杰想着,把孟巍请到新世纪大厦的自己的办公室,给他沏了茶。

孟巍以矜持并居高临下的姿态巡视了一圈,突然萌发一题:“要不咱俩合写一本书,题目就叫《中国企业并购的本土化功夫》,你看如何?”

听起来很有意思,但魏杰没有贸然答应,说忙完这边的考察再定。

虽然大体明白他的心思,但实在没法做太多交流。一则自己也刚来,二则如今毕竟要站在钱隆和未来资本的位置来思考问题了。没想到三天之后,周漪的老公富开云也到大明对钱隆进行了一次暗访。晚上接到电话去接他回酒店时,魏杰才知道他去见了刘传福一行。

“说实话,我也没搞明白钱隆到底谁当家。”

富开云居然都不知道钱隆谁当家?魏杰心想,这钱隆潜得真够深的啊!

可那范腾,也就是岑惊的男朋友林间风,毕竟是林新天的小儿子啊。这在几年前他就打听过了,应该没错。是林新天连自己的儿子也瞒呢,还是富开云与范腾的交情也只是表面熟?又或者,富开云压根就不想透露他所知道的,所以在他面前演戏?

这也难怪,如果一边是老婆,一边是好友的话,他是得掂量掂量。

所以魏杰也没有追问,二人吃饭闲聊一会儿就散了。

表面上看,他魏杰什么都在明处,轻易就被人看透了,而范腾一方隐秘在背后,让人不好琢磨。但任何事情都有逆向思考。容易被看透的,人也少防备些;隐在背后的,不仅遭人防备,而且自认为藏得深,总以为别人都不知道自己底细,就容易轻敌。

他目前对范腾和风云资本的了解虽然不算太多,但比起他们自以为的只怕要多些。

事实上,钱隆的每一次大行动,都会被国内财经媒体跟踪,可一次次狂轰滥炸之后,林新天依旧不动声色地安于幕后。从魏杰到大明这段时间也可见一斑。虽然新世纪大厦与梦想大厦就在东方广场斜对而居,但整个崇信证券几乎见不到钱隆的痕迹。

没有人跟他提起钱隆,好像所有人都自觉地回避着二者之间的关系。就像最初第一次与刘璨交锋一般。魏杰突然发现,这段时间,刘璨这个总裁几乎一次都没出现在崇信证券。刘璨,刘璨——应该是林璨吧?魏杰突然灵光一闪。

魏杰笑了。这就对了,他记得林间风有个哥哥应该就是这个名字。

怪不得第一次听到刘璨的名字时他会觉得耳熟。这一家子还真是奇怪,大儿子改名刘璨,躲在南国地产和崇信证券的背后,小儿子改名范腾,躲在风云资本的背后,而身为他们老子的林新天如今连姓啥外界都不知道。

“真TMD能折腾!”魏杰骂了一句。

既然风云资本的当家人范腾本来就是钱隆系掌舵人林新天的小儿子,那么这事就不好说了。利益的三方如今变成了两方,那么最后利益谈判的时候,联合风云资本对付崇信证券的可能就极小了,反倒是被联合起来对付的可能性大一些。

当然,如果他有足够的筹码,那么能挤压出来的利益也会更大。因为那两方既然是利益共同体,或者关联者,那么在需要妥协的时候,他们能作出的让步也大一些容易一些。

再者,还有天南证券一方呢。想到这里,魏杰忍不住扬起嘴角。

那么富开云呢,他这次来会钱隆集团董事长刘传福的意图又是什么?要说纯粹是来为周漪打探消息的,只怕周漪自己都不信。

不过这些事不用着急去琢磨,因为时机不到,瞎琢磨只会乱了自己的心神。所以,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魏杰除了未来资本方面必须处理和出面的场合外,几乎是无人知晓地默默起草着那份《规划》。回京之前,将近30万字的《规划》终于完成。

若非有这份定力,他何以能从小忍受那些枯燥乏味的习题和训练,何以能在别人嬉笑玩乐的时候度过那些寂寞的时光,何以能面对美国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而不迷失,何以能在扑朔迷离的商海中找到自己理想的航向?而这份定力却是因为哄岑惊读佛经自小练就的。

岑惊不喜欢读佛经,只喜欢听故事,为此没少挨义母训。后来义父想了个辙,就先把一些佛经里的故事讲给她听,后来又将一些偈子编成故事给她讲。但义父工作实在太忙,后来这活儿渐渐就下放到魏杰身上了。义母先给他讲了偈子的道理,然后他再编故事哄岑惊。

至于工作之外,他大部分时间与黄凰小两口混在一起,与男的探讨艺术,与女的探讨经济。而每逢周末,他就去疗养院看看义母赵释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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