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们伟大的国王陛下,马后炮放得多么好。《宪法》与他的良心之间悬着一条紧绷的钢丝,而走钢丝的陛下是那么的盲目。瞧,像条沙丁鱼似的,多可笑。
两个男人正在湖边散步。一个穿得很暖和,宽松的骑马夹克和长筒防水靴;另一个则在薄薄的开司米大衣中颤抖,小心翼翼地瞧着脚下,不想让草地上的水毁了自己那双上好的手工皮鞋。
两人的身边,一辆家用拖拉机正在耕地。这一大圈毛茸茸的草地都被绳子围了起来,而绳子圈住的范围之外,两个植树工人正把一棵棵幼苗和稍微高一点的小树填进坑里。这本是一片美丽的草坪,如今越发成了丑八怪了。推土设备的轮胎印仿佛草地上的一道道伤痕,触目惊心,深色的泥土在阴沉的冬日里弄得到处都是。虽然国王兴高采烈,信心满满,厄克特可一点儿都不觉得白金汉宫的花园能恢复往日的荣华。
散步是国王的主意。这是他们第一次的周例会,讨论国家大事。一见面国王就紧握住厄克特的双手,热切地感谢在西敏寺那块地的处理方式上遂了他的心意。那个消息是早上才宣布的,遗产保护团体认为这是一次伟大的胜利,欢欣鼓舞;而很多杰出的建筑师则站出来激烈地反对这一决定,但厄克特在内阁会议上一锤定音,建筑师能有几张选票呢?国王天真地以为他的意见多少左右了最后的决定,甚至可能占了很大比重;厄克特也聪明地不去毁掉这种美好的幻觉。当首相的谁不是整天被失望、悲观和气愤的人包围着,此刻面前这个人却有着发自内心的真挚热情,真令他眼前一亮,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国王兴致勃勃,他个性十分鲜明,如斯巴达勇士一般大大咧咧,也因为如此总照顾不到别人的感受。他坚持要带厄克特去看看刚刚启动的王家花园改造工程现场:“厄克特先生,那里本来是大片大片的荒地,过分修剪的草坪,举目一看连个荫蔽的地方都没有。我想把这里变成市中心的一处绿色圣殿,在伦敦被钢筋水泥闷死之前,重现一块自然的栖息地。”
厄克特小心翼翼地在新耕过的草坪上走过,尽量拣好点儿的路走,虽然万分谨慎,还是免不了沾一些讨厌的泥巴和草屑,而国王则热衷于走在这泥泞的小道上。“就这儿,我要在这儿开一个野花园,由我亲手开垦。哈哈,提着一大桶泥巴,或者亲手修剪维护一棵树,你根本不知道那会给我多大的满足感。”
厄克特想起历史上记载的上一个喜欢园艺、爱养花种草的君主是现任国王很遥远的一个先祖,乔治三世。他被诊断为永久性的精神失常,曾经在温莎大公园时下了马车,为一棵橡树封爵。他在位期间还失掉了大片美国殖民地,最终被关进与世隔绝的幽宫禁院,了却残生,但厄克特觉得提起这茬儿太不符礼数了,于是没作声。
“我想把更多的野生动物引入这个花园里,这个简单的行动可以带来很多好处呢。把适宜生长的树种混在一起,有些地方让草自由生长到本来的高度,这样就形成很多自然的阴凉地。我让他们安上这些巢箱。”他指了指一个工人,那个工人正爬到一架高高的梯子的半截,把木箱子安到高高的砖墙上,而那砖墙长长地延伸着,将花园围了一圈。
国王低头走着,双手合十呈尖塔的形状,他陷入沉思时总会做出这种类似祈祷的手势。“伦敦所有的公园和大花园都可以这么做。这可以完全改变这个城市乃至全国所有城市的野生动植物。过去我们白白错过了太多大好时机……”他转身面对着厄克特,“我想跟你说个想法。我希望能借我俩每周例会的时机,讨论一下政府如何推广这类事业,还有我能提供什么样的帮助。”
“我明白了。”厄克特若有所思。一对野鸭子扑扇着翅膀贴地飞往湖畔,引起的一阵风传来刺骨的寒意,让他的左腿好一阵痉挛,“这当然是个好建议了,陛下。但我不希望环境事务大臣误会我们在挑战他的权威。我必须要保持团队的人心情舒畅……”
“你说得很对,我非常同意。所以我才提前亲自和环境事务大臣聊了这个问题。我可不想提什么让你尴尬的建议。他说他不会介意,而且很高兴,还说定期可以跟我简要聊聊相关情况。”
迪奇真是他妈的大蠢货。很显然他没有什么幽默感,现在看来他什么感都没有。
“今天你看这里还是一片泥地,”国王接着说道,“但未来几年这可能就变成我们所有人全新的生活方式啦。你展望这远景吗?”
厄克特没法展望。他眼里看到的只是随处可见的泥土堆,仿佛新埋了人的坟墓。湿气从他的鞋缝中侵入,他浑身上下万分难受:“您一定要谨慎,陛下。环保事务越来越成为党派政治争论的焦点。您要远离这些卑鄙肮脏的勾当啊,这很重要。”
国王大笑起来:“别怕,首相先生。要是我真的成心在党派政治里插一脚,《宪法》里会允许我投票的!不,这种事情我是不做的。在公众面前我一定会守住口风,只谈最宽泛的原则,只是鼓励他们,提醒他们有更光明的未来之路可以选择。”
厄克特越来越烦躁了。他的袜子已经完全被浸湿。还有,听听国王这是什么论调,高高在上地告诉民众们,相比他们目前走的这条路“有更光明的未来之路可以选择”。不管怎么谨慎措辞,一定还是会正中反对党的下怀,会被他们添油加醋,大做文章。国王热切的期望只让他感到心神不宁,但他什么都没说,希望自己的沉默能让这场谈话早早结束。他希望泡个暖和舒服的澡,喝一大杯威士忌,不想再听这个会投胎的幸运国王对他的工作指手画脚了。
“事实上,十天后我要给一些慈善机构做个演讲,我正打算把这一点好好阐述一下呢。”
“环境问题吗?”厄克特的语气中开始显露出烦躁和不耐烦的情绪,但国王看上去丝毫没有注意。
“不,不,厄克特先生。只是发表一篇演说,号召人们团结一心,提醒他们我们已经取得了很多成就,还能不断前进,创造国家的辉煌。就是那些宽泛的原则,不涉及具体的事物。”
厄克特松了口气。原来是要激发民众对国家的母性啊,这是无害的。
“在这么多力量企图分裂我们的情况下,各个慈善基金会仍然竭尽全力,”国王继续侃侃而谈,“让没那么富裕的人们走向成功;繁荣的南方要关注凯尔特系[21];在城中心建立祥和美好的郊区社会。鼓励一下这个圣诞节能在家中吃饱穿暖的家庭,稍稍关注下那些流浪街头无家可归的人们,这没什么坏处吧?过去我们步子迈得太快,好像把很多东西忘在了脑后。而此时此刻,对那些潦倒的人们伸出援手真是再好不过了,你不觉得吗?提醒一下大家,我们要全国上下团结一心,共同向前。”
“您准备说这些话?”
“意思差不多。”
“完全不可能!”
这句脱口而出的话真是个错误。厄克特也是过于沮丧,加上冷得昏了头,才会如此唐突冒失。与国王谈话时的礼仪没有明文规定,没有法律支持,所以,你只需要牢记最重要的一点,永远装出欣然赞同的样子。可以进行讨论,但永远不可争执。不管你们的观点是多么对立。因为,这官场王宫中的人与人,搭建起了一个纸牌屋,每一张牌都有相应的位置。国王不能当众和首相意见相左;首相当然也不可公开反对国王的看法。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一句不耐烦的牢骚侵犯了其中一个的权威,此刻两人都岌岌可危。
国王马上大惊失色,从小到大还没人这么冒犯过他呢。他左颧骨上有道坠马时落下的疤痕,此刻突然显得异常明显,甚至有些紫红的充血迹象。他的眼神毫无掩饰地怒气冲冲。厄克特只好将错就错,为自己打圆场。
“您不能说得好像这个国家不存在似的。人们会误认为您话里有话,说现在是两个国家,两个阶级,人与人之间有上下之分,上等人和下等人之分。您的话里全暗含着这个国家的不平等和不公正。这行不通的!陛下。”
“首相先生,你太夸张了。我只不过是想让大家注意一下治国的原则,就和我在给英联邦国家的圣诞讲话中说的一模一样啊,那讲话稿你的政府也批了的。不管北方南方,第一世界还是第三世界,都需要保证穷人的生活水平得到提高,让世界社区的不同部分更加融合。”
“那是不一样的。”
“怎么个不一样?”
“因为……”
“因为他们是黑人?住在世界遥远的角落里?手里没选票?您是这个意思吗,首相先生?”
“您低估自己话语的力量了。这跟您本来的意思没关系,关键要看别人怎么去解读。”厄克特恼怒地甩着自己快要冻僵的胳膊,想暖和起来,“反对党会利用你的话,在每一个边缘选区去攻击政府。”
“我只不过泛泛地发点圣诞节的感慨,他们不会荒唐到认为这是对政府的批评的。圣诞节不仅仅是那些有银行存款的人才能过的。这个国家的每所教堂都会敲响钟声,讲起《明君温塞斯拉斯》[22]的故事。你难道会说这位国王在政治上也有歧视倾向?另外,你也说了,那些都是边缘地区的席位……我们才刚刚进行了一场选举,又不是说很快就要进行另一场。”
厄克特知道自己该示弱了。他可不能暴露自己举行选举的计划—宫里当差的那些官员嘴巴大是出了名的。而且他也不想和君主个人之间起什么龃龉。他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危险:“原谅我,陛下。也许是因为太冷,我过分敏感了。我就这么说吧,任何与这个一样感情丰富、含义深邃的主题都会有潜在的危险。请容许我建议您给我们看看演讲的草稿,提一些小细节上的改动,确保数据正确,措辞不会引起歧义。我相信这是惯例吧。”
“检查我的演讲稿?厄克特先生,你这是在对我搞审查吗?”
“天哪,千万别这么想。我保证您会觉得我这个建议是很有用的。我们的态度会很积极正面的,我保证。”他脸上又挂起了那种政客的微笑,想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但他知道现在恭维的话是远远不够的了。国王是个刻板固执的男人,坚守着多年来苦心孤诣建立起来的原则,他可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政客用虚假的微笑和承诺就扼杀掉这一切。
“我换个角度说吧。”厄克特继续道,腿又开始痉挛了,“很快,未来几周,下议院就要投票决定新的王室专款了。相信您也应该知道近几年拨给王室的费用越来越有争议。下议院会冷静地重新审视您的经济财政状况,在这个节骨眼上,您要是陷入了政治争议,那对您、对我都没有好处。”
“你是想用钱买我的沉默!”国王言辞犀利,语气愠怒。这两人都不是以耐心著称的,现在真是杠上了,在对方不断的刺激下,冲突加剧了。
“要是您想咬文嚼字,那么我就跟您直说了,整个君主立宪和王室专款的概念就刚好是您说的,我们用钱来买您的沉默和积极配合。这是您工作的一部分。但我现在是真心地……”现在首相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恼怒了,“我只是在提出一个明智的解决办法,对您、对我都好,能够避免一个潜在的难题。我想您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国王转过身看着被挖得七零八落的草坪,双手背在身后,烦躁地把玩着小拇指上的印章戒指。“我们这是怎么了,厄克特先生?刚刚不还好好地在谈论光明的新未来吗?现在居然开始讨价还价,还像你说的,咬文嚼字起来了。”他回转身看着厄克特,眼里有无法掩饰的痛苦,“我是个充满激情的男人,有时候激情过了头,难免丧失理智。”这算是他给厄克特最低姿态的道歉了,“当然你应该看看我的演讲稿,因为政府总是会看君主的演讲稿的。当然我也会接受你提的一切建议。我想我是没得选吧。我只想请求你,让我扮演个什么角色,不管多么微不足道,都让我尽一份绵薄之力,推进一下我所深信不疑的那些理想吧,当然要合乎礼数规范。我希望这个要求不算过分。”
“陛下,我诚挚地希望在未来的多年岁月中,您和我,作为君王和首相,能一起回忆今天的小误会,共同开怀大笑。”
“你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政治家。”
厄克特不知道这话是赞扬还是批评:“我们也有我们的原则。”
“我也有。你可以让我沉默,首相先生,那是你的权利。但你不能让我违背自己的原则。”
“每个人都有坚守个人原则的权利,连君主也是一样。”
国王挤出一个稀薄的微笑:“听着有趣儿,没准儿能成为新的《宪法》草案。我期待下次能和你深入谈谈这个。”这是逐客令了,例会到此结束。
厄克特坐在全副武装的捷豹汽车后座上,徒劳地想把鞋子上的泥土刮干净。他又想起乔治三世,给橡树授爵完毕,又转身封了自己的马为将军。这位国王的脑海中充满了一幅荒唐的图景,热热闹闹的乡村,轭与犁再次大行其道,城市街道上全是腐烂的马粪,而这一切都是光荣的,是王室的委任。他的双脚仍然僵着还没暖过来,看样子是要感冒了。他的环境事务大臣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离他召集再次选举只剩下短短九个星期的时间了,他不能抱着任何侥幸心理,也没时间犯错误了。不能有人跳出来和政府辩论是不是有“两个英国”的倾向,政府必输无疑。不可能,不可能。他绝对不能冒险,一定要阻止国王。
[21]凯尔特系外缘人口,指英国国内的苏格兰、爱尔兰、威尔士和康沃尔人的后裔,通常是偏远贫穷地区人口的代名词。
[22]《明君温塞斯拉斯》是一首流传甚广的圣诞颂歌,讲述的是国王温塞斯拉斯冒着冬日严寒恶劣的天气,在圣诞节第二天把救济物送给农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