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野的山峦之中至今仍然有灵气升腾，不轻易接近人，而神圣庄严的风情依然留存。几乎每一年我都会从那些地图上没有标示的林道蜿蜒步入山林，让自己去感受那山中的灵气。于是某一天，我在深山谷底之中发现了几个发出深重光芒的红字。我不顾危险爬下山谷，果然找到了这个大概已经被放置了数十年的告示牌“落石注意”。这个“落石注意”的标识违背了标识上面的教导，疏忽大意得连自己都被落石打翻，并与落石一起落入谷底。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我感觉就像是看到高僧墨迹一般，用这四个字来预示某个禅宗的公案。我想这就是所谓的“不立文字”吧。用语言来表示的话，就是说这个“落石注意”像守护神一般立在路边，结果自己却冷不防挨了落石一记，断了自己的路。我就在石头砸落的地方，用溪水洗掉牌子上的泥土，剥去已经腐坏了的四角框，擦去铁板上的铁锈，露出美丽的表皮。镀漆涂抹的文字牢牢地附着在铁板表面上，经过岁月的腐蚀，透着一层暗淡的锈红色。我感觉从这锈红色中，可以看到天平时代的古材料所特有的那种红。仔细查看就会发现，“落”这个字与“石”这个字之间凹下去了一点。这块落石是瞄准“落石”这两个字的正中间砸下来的，在铁板上留下了这个凹口之后，与这个告示牌一起落入谷底。
这个告示牌的近旁就有一块石头落在那儿。我捡起这个石头仔细观察。这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从岩盘剥落之后并经过没有多少年月，是一块带着锐利尖角的“年轻”石头。我将这石头那个锐利的尖角与告示牌上的凹口进行比对，确信这就是那块落石。这块落石就是冲着“落石”来的，漂亮地命中“落石”，最终与“落石”一起成为了落石。这就是“因果报应”吧。落石也不愿意被称作“落石”。它本来只想做一块平凡无奇的石头，只想做一块“路边之石”而已，不愿意成为那种要让人提防的石头。为了报复这个违反自己意愿的命名，它主动让自己变成“因”，砸落下来，作为“果”，它将“落石注意”砸到谷底。我再把告示牌左下方的泥污清洗干净，这次露出来的是布满青锈的文字。上面写着“龙神村”。我孤身一人茫然伫立在熊野深山的谷底，恐惧之感扑面而来。这就是居住在这片森林里的龙神给我的神谕吧。我在谷底仰望天空，初夏的天空中，白云简直就像是从山中喷涌出来似的，一直升到了空中。我向龙神表示了谢意之后，将这块告示牌带回家，做了一个桐箱，将它装起来。这个意外收获让我从中获得了巨大的喜悦。然而，我所捡来的这个东西，对大多数人而言简直就是一个不值一顾的废弃物。现在，这个为了引起他人注意、为了让人看而被制成的告示牌，变成废品之后，再一次引起了我的注意。
也可以这么想，这块“不立文字”的告示牌正在控诉着语言的无力。靠语言，是无法保证安全的，语言所能做的只是敦促而已。不过，我做了一个假设。这个仅仅为了敦促他人注意而诞生的“落石注意”，该不会是因为随着自己身体的衰竭逐渐领悟到自身的无力，这才抱着殉死的觉悟投身于落石之下，以死来向人们传达其中的真意。语言是无力，只有行动才能体现意义。我想起了三岛由纪夫2之死。“丰饶之海中，并没有海水”3。丰饶的月球表面上的海中有的只是无数落石陨落的痕迹，那些叫做“陨石”的落石的痕迹。
人类文明一直在歌颂黄金时代。可是只要有一颗大陨石般的落石落在太平洋上，几天之内，高达数百米的巨大海啸就会将世界上的现代都市吞没，这样的黄金时代就会终结。幸运的是，有史以来，人类的文明时代中从未有过陨石陨落的记录。但是，在地球上，类似于月球表面上的巨大陨石的落石痕迹却随处可见。六千年的人类文明就像梦一样，“啊”的一声就过去了。而那样的巨大陨石，也许一万年出现一次，也许十万年出现一次，总之这个陨石早晚有一天会到来的。
千万注意，请勿懈怠！千万注意，请勿懈怠！“落石注意”，这个龙神的神谕就在我的幻听中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