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女喻薄酒(1)

陶渊明有一首名诗《和刘柴桑》,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一开头是:“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意思很清楚,就是他心中一直想着山林隐逸,只是因为家人亲旧放不下,人际关系还有待照顾,无法一走了之。这种心存隐逸的念头,在他的《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就明说是青年时期已有:“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在他辞官回乡的《归园田居》第一首,说得更清楚:“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这首诗的主题很明显,结尾两句表露无遗:“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人生百岁,到头来身躯固然死灭,功名也同样消散了。虽然有人(如方宗诚的《陶诗真诠》)以为渊明的态度是儒家的“君子居易以俟命”,是在山林中“内圣而外王”,我还是认为关键在渊明洞察自然生死变易的豁达,达到人生意义的超脱。

诗中有一句“弱女虽非男”,最招注释者争论。有说“弱女”喻薄酒,有说指刘柴桑无子,有说渊明指自己的女儿,莫衷一是。龚斌的《陶渊明集校笺》认为弱女喻薄酒比较恰当,因为经过仔细考证,可知刘柴桑与陶渊明都有儿子。我却觉得,以弱女喻薄酒(同理推之,则男儿就是醇酒了?),虽然牵强,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考证刘与陶都有儿子,因此,诗句“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中的“弱女”就一定不是活生生的女孩,就一定是隐喻,是薄酒,也未必太过武断,逻辑欠通。

弱女喻薄酒,不是汉晋时代的通用典故。魏晋人品酒,有时以人的品格为比,并不分男好女坏。酒清为圣,酒浊为贤;好酒是青州从事,恶酒是平原督邮。这是当时的说法。若说渊明首创“壮男为醇酒,弱女为薄酒”这样的比喻,实在难以令人心服。因为诗人是很敏感的,如此生硬的比喻,要诗人去“始作俑”,硬憋出“弱女虽非男”一句来形容薄酒,未免有辱渊明的诗品。他难道不会说“酒淡亦可斟,慰情良胜无”或“薄酒虽非醇,慰情良胜无”吗?陶诗不是自然本色吗?为什么非要创出个“弱女”之典,以供品啜?

我说陶渊明诗《和刘柴桑》中“弱女虽非男”的注释,异说纷纭,并且质疑“弱女”喻薄酒一说的论证方式,并不是说“弱女喻薄酒”就一定不可能。我要说的,是论证的方法与逻辑思维的脉络。诗人写诗,不是胡思乱想,胡蹦乱跳的;一首好诗用比喻,不但引喻不会失义,而且比喻在诗中的地位也一定恰确,正好呈显全诗的艺术感染力。渊明是大诗人,《和刘柴桑》是好诗,我们读诗也要心存敬意,在理解疑难的时候,不要武断从事。孔子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们读诗,有些字句不懂,也只好留点模糊空间,说不懂。有个别字句不完全懂,并不妨碍对全诗整体的理解,并不减弱读诗的艺术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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