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老泪(1)

一九八五年五月十八日,老报人萧离致信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反映沈从文生活及工作条件等方面存在的问题。有关部门向社科院党组电话传达胡耀邦指示:迅即详情汇报沈从文情况。田纪云将萧离来信的原件批转社科院党组,要求提出改善的意见。六月二十九日,中央组织部行文,决定按部长级待遇解决沈从文工资、住房及其他方面的问题。

一九八六年春,在崇文门东大街22号楼给沈从文分配了一套新居,初夏搬入。

沈从文终于有了宽敞、安静的大房间,在他八十四岁的时候;可是他已经没有能力如以前无数次想象过的那样,“把资料摊开”来研究和写作了。他的思维还异常敏捷,可是生活已经离不开张兆和的照料;要写短文、短信,也只能口述,由张兆和笔录。

香港商务印书馆为纪念沈从文从事文学写作和文物研究六十年,出版了新编物质文化史论文集《龙凤艺术》。荒芜编选了一本《我所认识的沈从文》,收有朱光潜、张充和、傅汉思、黄永玉、汪曾祺等人的文章。此前,凌宇著《从边城走向世界—对作为文学家的沈从文的研究》一九八五年底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此后,一九八七年,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金介甫的《沈从文传》(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

似乎方方面面,明显在朝着好的方向进展,给这个老病的生命带来安慰;只是,这个生命本身,却有自己的走向。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二十日,沈从文因肺炎住院治疗;转年四月二十二日,再次因肺炎住院,一个月后出院。显然,他的身体是越来越衰弱了。

在心理上,似乎也逐渐显出变化,一个表现是,他越来越容易流泪了。沈从文本来就是感情纤细敏锐的人,流泪是感情表达的一种自然方式;同时他也是个隐忍的人,他会用其他的方式来压抑、分散或者表达感情。但是随着年岁增大,流泪渐渐变得多了起来—从另一方面看,流泪所表达的东西也多了起来。

“文革”中期,孙女沈红在学校因成绩好守纪律而受厌学顽童欺负,沈从文闻之落泪;一九七七年,穆旦五十九岁不幸去世,“得消息时,不禁老泪纵横!”(26;85)穆旦在西南联大读书和短期任教,与沈从文多有交往,沈从文曾在文章中称许这位杰出的青年诗人,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八年他主编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发表了穆旦十七首诗。一九七三年穆旦托人捎给沈从文一本《从文小说习作选》,让沈从文大为感念—这两个例子都好理解,在常理之中。

而自从一九八三年病倒之后,沈从文行动不能自如,说话也越来越少,越来越简单,流泪就成了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为自己伤感,对他人同情,被艺术感动,还有更为复杂交织在一起的感情,都有可能令他不能自已。外人看来突然的反应,在他自己却是自然;家里人也在逐渐变化的过程中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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