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年三月,沈从文出席了政协第二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会议,就加强博物馆的文物研究和少数民族文化工作发言,题为《历史文化和民族文化工作的四点建议》(31;322—325)。 随后,又参加了全国政协安排的视察活动,四月十二日南行,先后到南京、苏州、上海、杭州,历时近一个月。同行的约二十人,各自领域不同,沈从文主要是考察丝绸生产,访问博物馆,了解高校对文物的应用等问题。看到的情况总让他忧心、着急,也因此而对自己的工作加深认识。他在给妻子的一封信中,甚至对比了物质文化史研究和文学创作:“小妈妈,工作看来简直是什么都还待重新走第一步。是一种崭新的工作。走在前面的人却那么少。这比写点散文短篇故事,实在难得多,作用也大得多,要人肯担当下去。我知识也极有限,可是却明白这么作对整个文史研究工作是一种革新。”(20;176)
此行在上海住了十多天,和巴金见过好几回,王道乾还带着女儿来巴金家和他会面。他很有兴致地给自己的两个孩子描述他们的同辈人:“巴老弟”(李晓棠)“用吃糖后的小纸团打王道乾小女孩”,五六岁大的小女孩“简直受不住那种进攻,又不好哭,只藏在她爸爸身后去,眼睛湿莹莹的,直到拿得桌上一颗糖才稳定情绪”。男孩的姐姐“巴小姐”(李小林),“声音也和她妈妈一样,说话时比一般人高半音”。(20;165—166)
社会上的现实可不像家庭日常生活中的情形那么好玩。这个时候,“大鸣大放”开始了。本月,中共中央发布《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决定在全党开展普遍、深入的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的整风运动;五月,统战部邀请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和无党派人士举行座谈会,征求对党的工作意见,以便推进党的整风运动。沈从文在上海,也不能不关注这场运动。
四月三十日,他写信告诉妻子:“这里报上正在‘鸣’。前天是小说家(巴金等),昨天是戏剧界(曹禺、熊佛西、李健吾、师陀),一片埋怨声。”他的反应是,有点不以为然—“鸣总不免有些乱。”他的不以为然不是基于对政治、体制、形势的判断,而是出于那种认为作家任何时候都应以自身作品说话的意识:“上海报纸上载作家鸣得相当热闹,真的热闹必然还在后面些,时候还未到。但是什么时候就到来?模模糊糊。真的鸣应当是各种有分量作品,诉之于万千无成见,少偏见,且不为空气控制影响的读者。但是目下这种有资格说话的读者,却无多机会说话。这个读者群应当包括教授(教这一行的)、编辑、作者和各种干部、学生、市民读者。这个群的意见,比目下少数人批评就公道正确得多!”“这里出书极多,到一个书店去,满架子是新书,问作家有什么特别引人的作品?没有。”(20;168,169)
正是这样一种根深蒂固的做好自己的事情的意识,使得沈从文不为各种各样的“热闹”所蒙心蔽眼,而能特别注意到“大热闹”之外为人忽略的“沉静”。不说政治形势,就说上海这座城市的生活,市声鼎沸,吵吵嚷嚷,沈从文从他所住的上海大厦十楼望出去,一派繁密景象,他随手画了一幅速写,图画中却有了“热闹”和“沉静”的对比。他给这幅速写写了一段话:带雾的阳光照着一切,从窗口望出去,四月廿二日大清早上,还有万千种声音在嚷、在叫、在招呼。船在动、水在流,人坐在电车上计算自己事情,一切都在动,流动着船只的水,实在十分沉静。(20;157)
这幅速写是沈从文到上海的第二天早晨画的。到五月一日这天,他又画了三幅速写,也是从窗口望出去所见的情景。一九五七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上海外滩的外白渡桥和黄浦江—我们应该注意到这个时间和地点所提示的时代气氛和性质。每幅画都有文字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