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湘西:“许多都像变了又像不变”(1)

十二月十二日,沈从文和査阜西一起游览常德,感觉“一点不认识了,什么全变了”。十三日,两人离开长沙去吉首,车经桃源到沅陵,住了一晚。沈从文上次来沅陵,是抗战爆发后南迁的途中,在大哥沈云麓的“芸庐”住了近三个月(一九三八年一月中旬到四月中旬);再早就是当小兵时代的记忆了。此次路过,看见城门洞边卖汤圆的担子,想起“民七时我常在这门洞中吃汤圆”;“当时看鸡打架小孩打架及麻阳大脚婆娘坐在门边衲鞋底的麻阳街,还是和过去差不多。”时在深冬,沅陵光景依然入眼,“河岸边有许多船,河滩上还有大船横搁在被斧斤打削,和岸边一列打铁炉的红光叮当声映照,异常动人。撑渡船的依旧是十六七岁女孩子,独据船尾在寒风中摇桨,胆大心平,和环境如已融而为一。江水碧绿”。(20;119,120)

第二天去吉首,车到“张八寨”,停下来等船过渡。新渡口往上游一点有老渡口,用老式小渡船,拉渡船的是个梳双辫女孩子,十四五岁,情形如同《边城》。沈从文心里惊叹:“一切陌生一切又那么熟习。这实在和许多年前笔下涉及的一个地方太相像了。”“我为了温习温习四十年前生活经验,和二十四五年前笔下的经验”,就随同几个乡下人一道上了小渡船。(12;313,315) 这一短暂的经历几个月后写成了散文《新湘行记—张八寨二十分钟》,发表在一九五七年六月的《旅行家》杂志上。

吉首是湘西苗族自治州州委所在地,来此地主要的事情是,査阜西邀请了几个苗家歌手录音。晚上在火盆边工作,“一面唱一面吃本地麻饼鸡蛋糕,唱各种情歌和神歌,极别致!可惜的是只能记音不能记背景或照出背景,但这些歌之有意义却正在背景”。“在这里烧的是大火盆。坐在火盆边谈天,情景极离奇,特别是容易使我温习到几十次不同火盆边事情。”(20;123)后来,沈从文写了一篇《湘西苗族的艺术》,记叙了在吉首的“三个离奇而且值得永远记忆的晚上”—“歌声中总永远夹着笑声,微笑时却如同在轻轻唱歌”:大家围坐在两个炭火熊熊的火盆边,把各种好听的歌轮流唱下去,一面解释一面唱。……解释到某一句时,照例必一面搔头一面笑着说:“这怎么办!简直没有办法译,意思全是双关的,又巧又妙,本事再好也译不出!”小学校长试译了一下,也说有些实在译不出。“正如同小时候看到天上雨后出虹,多好看,可说不出!古时候考状元也一定比这个还方便!”说得大家笑个不止。

虽然很多歌中的神韵味道都难译,我们从反复解释出的和那些又温柔、又激情、又愉快的歌声中,享受的已够多了。那个年纪已过七十的歌师傅,用一种低沉的,略带一点鼻音的腔调,充满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深厚感情,唱着苗族举行刺牛典礼时迎神送神的歌词,随即由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接着用一种清朗朗的调子和歌时,真是一种稀有少见杰作。即或我们一句原词听不懂,又缺少机会眼见那个祀事庄严热闹场面,彼此生命间却仿佛为一种共通的庄严中微带抑郁的情感流注浸润。让我想象到似乎就正是二千多年前伟大诗人屈原到湘西来所听到的那个歌声。照历史记载,屈原著名的九歌,原本就是从那种古代酬神歌曲衍化出来的。本来的神曲,却依旧还保留在这地区老歌师和年青女歌手的口头传述中,各有千秋。(31;330—331)十八日,自治州州委派一位年轻的文化干部陪同沈从文回凤凰老家。大嫂背了个竹笼子来车站接。晚饭后正值放电影《天仙配》,沈从文也很有兴致地去城隍庙改造的放映场看,散场后和本城人同道在小街上走,恍如三四十年前看戏回家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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