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上旬,沈从文结束了近一个月的出差,从上海返回北京。但未过多久,下旬又赴湖南,这次的身份与上次有所不同,是政协委员,此行是全国政协安排的视察活动,与精通古琴的音乐研究家査阜西和一位李老先生同行,二十四日到达长沙,住省府招待处。
不凑巧的是,沈从文这次出行成了“病号”。车过武汉短暂停留时,因扁桃腺炎去了医院,到长沙看了一天博物馆后,又因为高血压心脏病去了两次医院。
二十七日晚,视察团被安排观看全省文艺会演节目,凤凰的“文茶灯”当然引起他的兴趣,他感受到其中“好到惊人程度”的部分,但这种湘西民间盛行的小型歌舞剧经过了改造,“你想想看,六七个做微笑态的年青女孩子用凤凰腔说‘那样……’唱着跑着,岂不有一定程度滑稽!”“装扮衣服可急坏了我,一头的花,穿的是粉红衣,粉绿裙,可远比《采茶舞》差劲。”他在信里给妻子画了张人物形象图,旁注道:“看看这个样子,岂不是简直有一点儿全国味?”(20;88,91)沈从文希望看到的,自然是本来样子的“文茶灯”,没有“全国味”,而要保留浓郁的湘西味。
到二十九日,沈从文病情加重,住进湘雅医院。在医院里待不住,却也不得不待了五天,他常常想象自己是好兵帅克,可以自己宣布病好出院。无聊时读《三里湾》,给小儿子的信里说:“我因卖书人介绍说是名作家作的,花了六毛三买一本,看下去,也觉得不怎么好。笔调就不引人,描写人物不深入,只动作和对话,却不见这人在应当思想时如何思想。一切都是表面的,再加上名目一堆好乱!这么写小说是不合读者心理的。妈妈说好,不知指的是什么,应当再看看,会看出很不好处来。”(20;97)
出院之后的几天,到博物馆开会,参观附近一个寺庙里百十尼姑织帐罗,看师范学院历史教学材料同时游览学校所在的岳麓山,在文管会看文物,还抽空去见了凤凰籍军事将领戴季韬,时任省政府参事。也许是因为生病,或是过于疲劳,他感觉精神不如在济南、南京时活泼;政协委员的身份,处处受招待,吃、住都过于官样,回到故乡省份,反倒产生了“一种作客心情”。想到即将返回阔别二十二年的老家凤凰,自是心潮起伏,搁笔以来的这些年里,有时会不切实际地幻想,回到故乡熟悉亲切的环境中,也许就能重新找回创作的信心;可是现在,他十分清醒地意识到,目下的状况实在也无法产生出好的作品:“照我想,如再写小说,一定得有完全的行动自由,才有希望。如目前那么到乡下去,也只是像视学员一般,那能真正看得出学生平时嘻嘻哈哈情形?即到社里,见到的也不能上书,因为全是事务,任务,开会,报告,布置工作。再下去,虽和工作直接接触了,但一切和平日生活极生疏,住个十天半月,那里能凑和成篇章?……如照赵树理写农村,农村干部不要看,学生更不希望看。有三分之一是乡村合作诸名词,累人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