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神经已发展到“最高点”上,“不毁也会疯去”(1)

一九四九年来了。沈从文虽然对自己的命运有明确的预感,但他还是没有料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一月上旬,北京大学贴出一批声讨他的大标语和壁报,同时用壁报转抄郭沫若《斥反动文艺》全文;时隔不久又收到恐吓信,他预感到即使停笔,也必将受到无法忍受的清算。在强烈刺激下陷入空前的孤立感,一月中旬,发展成精神失常。”

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是一九四八年三月在香港生活书店出版的《大众文艺丛刊》第一辑上刊出的,这一辑同时刊出三篇文章,“火力”集中地抨击沈从文,被点名的还有朱光潜、萧乾等,以对沈从文的批判措辞最为严厉。署名本刊同人、邵荃麟执笔的《对于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检讨、批判和今后的方向》,认定沈从文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帮凶和帮闲”,“直接作为反动统治的代言人”;一九四八年一月《大公报》为纪念熊希龄出版“熊秉三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特刊”,沈从文发表《芷江县的熊公馆》,冯乃超的《略评沈从文的“熊公馆”》就是针对此文,指斥这是“掩盖地主剥削农民的生活现实,粉饰地主阶级恶贯满盈的血腥统治”的“新第三方面运动”的代表作品,“地主阶级的弄臣沈从文,为了慰娱他没落的主子,也为了以缅怀过去来欺慰自己,才写出这样的作品来,然而这正是今天中国典型地主阶级的文艺,也最反动的文艺”;当然,“战斗性”最强、影响最大的是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对沈从文的文学活动作了更为“全面”、“彻底”的批判:文学上,沈从文是“桃红色”的代表,“作文字上的裸体画,甚至写文字上的春宫”;更为严重的是在政治上,“特别是沈从文,他一直有意识的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在抗战初期全民族对日寇争生死存亡的时候,他高唱着‘与抗战无关论’;在抗战后期作家们加强团结,争取民主的时候,他又喊出‘反对作家从政’;今天人民正‘用革命战争反对反革命战争’,也正是凤凰毁灭自己,从火中再生的时候,他又装起一个悲天悯人的面孔,谥之为‘民族自杀的悲剧’,把我们的爱国青年学生斥之为‘比醉人酒徒还难招架的冲撞大群中小猴儿心性的十万道童’,而企图在‘报纸副刊’上进行其和革命游离的新第三方面,所谓‘第四组织’”。

沈从文不怕文学论争,他怕的是文学批判和思想批判背后的政治力量。没有想到几个月之后,在北平即将易手的历史时刻,自己所在的学校抄出郭沫若的文章贴上壁报。重抄一遍的威力甚至大于当初发表之时,因为这表明,使沈从文心怀忧惧的政治力量的威胁,逼迫到眼前了。

一月初,沈从文在旧作《绿魇》文末写了这么一段话:“我应当休息了,神经已发展到一个我能适应的最高点上。我不毁也会疯去。”(14;456)“最高点”,也即是说,再下去,就要出问题,毁或者疯。沈从文清醒如此。“我应当休息了”,“休息”,指的是死。

十八日,沈从文无意中翻出《爱眉小札》,不免想起当年对自己有极大帮助的徐志摩,就在书上记了此时的感慨:“孤城中清理旧稿,忽得此书。约计时日,死者已成尘成土十八年。历史正在用火与血重写,生者不遑为死者哀,转为得休息羡。人生可悯。”(14;475)

沈从文精神上的状况牵动了朋友们的关切和担忧,梁思成、程应铨同在二十七日写信,邀请沈从文到清华园休养。二十八日,这天是农历除夕,罗念生一早就陪伴沈从文从围困的城里前往已经解放了的城外的清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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