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个月,表弟妇的婶母过六十大生日,他全家都来了,因为徐家客人太多,我就叫表弟全家住在我们医院空病房里住了两天,贯中也用这个造我和退婚的未婚夫还来往呢。也难怪贯中,我们两个人中间闹过好几次这种事了。不过反过来说,结果别人总更觉得她不懂事,更易造出使人家改变主意的机会了。
一天半夜里,贯中忽然打发看护叫我给她止血药吃,以此吓我,我知是胡闹,配了一点不相干的药给她吃。不到一个钟头,她又说我下了毒药了,我无法,只得给我们学医的朋友都请来了。严智钟、金宝善两人先到(其时严做中央防疫处长,金是卫生署长),他们知道贯中的异常,在那取闹,想想还是真的给她送到汤山疗养院去吧。她去了两天,又打电话叫我和元任两个人去汤山,她不答应和解,给我两条路挑,第一条就和赵断绝往来,第二若不照行,她立刻停止医院,人家问起来就说医院是我闹关的。我的为人自懂事以来,就没有受过人家这种挟制过。我说:“你不向我提条件,我还可以想想。你用手段来逼我,我取第二条,你看如何对我?并且其时医院债务未清,我不说大部收入都是我赚来的,现在就平分债务好了,我可以另立医院。”以后朋友们都来调解,算由我的同学朱徵大夫(字君果)接办下去,我
觉得,虽然得着这样一个人爱我,也是我一生幸福,可是我的事业正在一天一天往上兴旺起来的时候,忽然中止了,嫁人,我也真觉得难受和两难。有一天晚上我对赵说你不要再来吧,可是我和赵都不能不承认彼此有爱了。(结果,元任,还是你胜了!)那时北京城内闹得烟雾满天,幸朋友们都谨慎,不然全是给小报上造材料要满篇幅的登出来了,说我用手段的。可以对天说,只有我和元任两个人自己明白好了,还有些老朋友们明白我向来为人。
那时外头事情大概如此,但是要紧的话还是在另一场合说的。有一天晚上赵元任打电话来问我,明天早起能不能看我。我说:“当然,我明天早上在家。”他说:“不,我要见你一个人,能不能在中央公园西山坡上会面,七点太早不太早?”我说:“我早起总是六点起来,除非五点钟已经有电话给我叫起来出诊,则不能去,否则总可以。”我到了西山坡,他已经在山顶上了。我就说:“你那么高啊?”他走下山坡来对我说:“杨大夫,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很佩服你待朋友那么好,不过不能老让她那么误会着。也许像我说的,我应该离开离开你们。可是—为什么为了她的缘故就非得离—”他说了半句,停了不说了。
我早就觉到我给人做媒的大计划做得不顺利,我现在知道计划完全失败了。看这光景,恐怕我十七年的友谊和刚成功的一年的事业都要完了。
我和赵元任两个人在中央公园里走来走去,走到那个“公理战胜”的牌楼底下停下来,我说:“对了,赵先生,你还是不要再来看我们吧。我想这样子你最好。”说了我就转身慢慢地走开。走了不到十步,听见他轻轻地叫:“韵卿!”(这是他头一回叫我名字。)
我回过头来,他还站在那牌楼下,又叫一声:“韵卿!那就那么样算了吗?—我是说咱们的话?”
我若是像平日那么快,就会回他,“咱们”?怎么叫“咱们”?但是那天不是平日的情绪,我觉得到了这样程度并不觉得奇怪似的,怪的是觉得样样都来得那么自然似的。元任又慢慢地对着我走过来,说:“韵卿!我不能。”
我们在公园里走着,又回到西山坡,过来今雨轩,穿过森林,走格言亭底下,经过社稷坛,到了公园门口,一直到游人渐渐地多起来了,才提醒我们这中央公园不光是属于“咱们”的,我才想起来一医院的病人在等着我呢。
这一阵子我旁观旁观,没想到变成了当局。谁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