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李颙一蹶如梦,梦中走在一片荒原曲径之上;但见道旁一僧,手拄锡杖,待他走近时,突然合掌一揖为礼,道:“使君且留步。冥司有急敕来,谓使君尚有一卷诗文未完,此累世债,须尽偿之乃已—此行,且付贫道代劳可矣。”
此外,大明寺的维那僧亦有所见—顷刻之前,他还在堂上指点新僧诵经,忽然看见正殿旁闪过一条缁衣人影,心想:时过寅初,岂容支离院僧夜行?遂赶紧奔逐而出,追随那身影绕过两个院落之后,才发现是慈元。慈元为维那僧所阻,不得已而转过身来,面色煞白,神情哀戚,道:“已代李公大使死矣!某本佛图户贱民,难得遂此功果,几般盘算,实胜在世清修,也便去了!”
维那僧但感身受寒凉,再上下打量慈元的容色,的确没有半点活人气息,便问道:“既云已死,可有遗言嘱托常住?”
“小僧近佛日浅,俗心难化;贪嗔不去,惭愧已极,岂敢遗言以累道侣?唯代使君死,彼亦当有深恤。可尽付常住,以充佛前供养。”
慈元所交代的,也只能算一半实在—李颙得此代命之人,在一夕间翻死转生,既受了惊吓,也得了了悟。不久之后,他还真效法张季鹰飘然辞官,身归故里,行前并捐输大明寺数十万宦囊所蓄,而留下了“一官何所有?半卷再生诗”的句子。
至于慈元,却还有一半不算老实的隐私—他多年来在寺外与李客共营生计,不论放贷、质押,以货以银,私贮也不下数十百万钱;这些,他都严口吞声,没半句吐露。
但是,依《匡山夜吟继赴大明寺有怀寄赵征君》诗后小注所记,慈元还是有舍不下的眷怀,见官不得不诉—就在李颙一蹶奄逝之后,“见一僧来,云:‘贫道自有手实记账;今代使君死,匆匆不及治,奈何?’”
此处所说的“手实”,原本是唐人编户齐民的载录,民户自操,是一部官署核实年籍丁亩的凭据,上面不但注记了各人应服课役,往往细举积欠,谓之“记账”。此账三年一修,确保有“国人”身份者都能完粮纳税,也服事了应该从公的劳力。和尚是方外人,有度牒,自然不会成家户,也就不会拥有“手实”,但是慈元声称“自有”,意思很明白了:他在世上仍有未了的债务。既有代死之说,李颙当然不好峻拒:
“予曰:‘可代治乎?’僧曰:‘可。贫道于昌明李客处寄资百万,非可语人,心实苦之。果索得而为营斋奠,期不复堕奴身,于愿足矣。’予曰:‘和尚亦有放不下物?’曰:‘未拿起,如何放下?’”
在李颙而言,这一段记述仅付笑谈,不外唐人风趣。显然,他日后并未认真为这个代他而死的和尚追讨逋余,营奠营斋之事,想来是这刺史“去来归意分明在,多少名心逐渐枯”的彻悟之后,自捐所有而偿之。真要追问起令慈元一死不能或忘的这笔钱,居然在三五年间“辗转散来东海道,间关接济维扬人”,都结化了无情因缘—此是后话。倒是从张夜叉阻马到慈元代死的情节,日久而讹生,后来被人系于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之身,大约也是因为章仇兼琼名爵高显、动见观瞻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