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回花落一回新(9)

“某何德何能而当此?”

“即此一派天真,百世不遇。”钱塘龙君叹了口气,道,“然某所深以为忧者,亦在于此:当今世道,不容天真!”

“他实也聪明,实也聪明。”吴指南漫口应了一声,话是称赏,语气却含糊而讥诮,说罢,继续饮他那怎么也饮不尽的壶中之酒。

“太白!某所言,慎勿轻忘;当今世道,不容天真。倒是令尊‘指天枝以复姓’为有见识—汝走闯风尘,天家姓氏尽可随处抖擞,好教普天下人敬重汝家郡望。某,告辞了。”钱塘龙君伸手捡了一片因风而来的落花,反掌放在肩头,仿佛就是要让背脊上那怪兽嗅闻,花瓣着衣不堕,只风中微微翕扬。接着,但见他一挺腰,纵起数尺,偌大身躯笔直地坠入井中,但闻如钟似磬般的话语在井壁间回荡着:“汝与某道义未尽,向后,容于有潮汐浪涛处一会!”

湖边废井,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开凿的,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堙塞的,总之早已干涸。不意就在钱塘龙君纵身而入之际,激起数十围粗大的浪柱,冲天直上,半晌未歇。先前那苦脸寺僧听见波涛滚滚之声,近在咫尺,抢忙披衣赶了来,见井水犹喷发着,浪头高出井床数尺,不由得瞠目以对,良久才道:“贫僧挂单本寺三十年,向不知此井有水,宁非我佛显灵?”

“他交朋友,非神即仙,非仙即佛;”吴指南冷冷一笑,转脸复对李白道,“独我这白丁,去鬼不远,既然追随不了汝办大事,亦不甘当真死此洞庭—某即此回昌明去了。”

说着,吴指南拔身而起,不料穹苍幽邃,却洞察纤毫;吴指南才一举步,头上三尺之处便訇然爆出一声声天笑,吴指南别无长物,在握只一酒壶,登时咒了一声,将酒壶朝北斗扔去,人却打个踉跄,颠蹶仆倒在火炉旁,一张脸凑近火灰余烬,猛可吸了一口大气。李白抢前搀扶,吴指南翻了个身,大口喘息,或许恰是被这炉火引的,但见他眼耳鼻口有窍之处,竟隐隐冒出青蓝色的火苗。人却还能言语:“李十二,‘春水月峡来’,是否?”

那是数月之前李白和吴指南他二人一行出荆门时,李白在舟中回顾来时江流,曾道:“此蜀水,为我送行,竟也出峡来了。”

“枉它这一来—”吴指南当时笑着说,“便不得回。”

是在彼时,李白解下匕首,在风浪间铿锵拔击作响,将就着吴指南的语意,开怀吟道:

春水月峡来,浮舟望安极?正是桃花流,依然锦江色。

江色绿且明,茫茫与天平。逶迤巴山尽,摇曳楚云行。

雪照聚沙雁,花飞出谷莺。芳洲却已转,碧树森森迎。

流目浦烟夕,扬帆海月生。江陵识遥火,应到渚宫城。

自巴及楚,芳洲碧树看似无异,李白未及料到的是,仅仅一年多之后,吴指南已经来到了生命的尽头,或许在颠仆之时,吴指南便已然了悟,自己也犹如万里送行而来的锦江春水,一去而不回。

此刻吴指南指着北斗,笑谓李白:“酒壶却教他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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