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回花落一回新(3)

当下没有人接腔,在一片沉暗阒黑之中,吴指南只能从些微响动揣想:李白大约是摸索着囊中所携之物,一阵敲磨撺掇,还带着金铁交鸣之声。很快地,便生起了野火。片刻间火势稍稍大了些,烟燎扑面,可以嗅出那燃物是谷皮麦秸之类,杂以松脂柏膏,冲鼻一阵异香,久久不散。

直到火势突地大了,光灼热炙,倒教吴指南眼帘上乍然蒙上殷黄,那黄光随即淡了些,吴指南勉强眨着眼,眨得泪水如泉,盈盈涌出,随即模模糊糊看得见些许形影,先前那一阵眩盲,算是过去了—他渐渐可以看见夜暗中的细浪,还可以认出不远处一口叠架着护栏护盖的废井;就在他面前三数尺开外,的确生起了数围方圆的明火,铁架铜盘,应该就是李白同那僧方才敷设的了。

一阵一阵的东南风不时扰动着白烟,李白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烟的去向,也像是在等待着那烟再往空中蹿升,接着,他猛然甩袖出手,将一卷纸掷在烈火烧烤的铜盘之上,也就是转眼之间,纸卷发了蓝色焰苗,随即漫染作一团晶亮,居然若有去意,乘风而起,火星逐高逐散,就在十丈上下之处,灰烬腾飞于夜色,烟霭则沉隐于湖光。

然而,李白始终不发一言。吴指南一壶几乎饮尽,意兴饱满复阑珊,忍不住尽作忿气发了,斥道:“汝大事办了否?某小人,不通文字,遮莫使某装聋作哑,不闻不问,然则即此你我便海角天涯,各散一方,岂不两般快意哉?”

李白一向不作怒声,也一向不擅应付他人怒气;尤其是对吴指南,总只能变些手段哄慰。于是随手朝空一指,那是暮春荒月十八的月轮,不圆不缺,无甚可观。李白权且这么一指,迳向湖边走去,正想着该数说些新奇巧怪的言语,好消解吴指南的懊恼,不料一条魁伟的身影应指而出,端端正正招呼了一句:“太白果然在此!”

吴指南听得这一声喊,陡然一惊,来人虽非刻意作势,却中气饱满,回音缭绕,一时间湖山震荡,连远方的波涛,亦随之嗡嗡然作瓮中之鸣。李白也大感意外,没想到这般夜晚,如此郊坰,居然还有能叫得出他字号的访客,便迎步向前,一面拱手为礼,一面道:“贵客枉驾而来,有失远迎……”

话还没说了,来人一挥大袖,闪身避过李白的一揖,倒有几分意思是冲着吴指南说话:“汝后生嘈闹喧哗,岂不怕惊动了洞庭龙君?”

这人形躯高大近丈,深目隆准,一张阔嘴微微前拱,倒有几分鸟喙的形貌。他穿着一身及踝的紫袍,手中握着绿玉杖,头上戴着一顶小金冠,恰恰裹住朝天一髻,那金冠灿烂夺目,形制与李白所见过的吏员所系戴的官帽绝不相同,却别有一番华贵的气派。最为奇特的,是他的肩膊上扛着一头似熊非熊、似罴非罴的怪物,不时左张右顾,睛光猛厉,但是这怪兽的嘴吻却一迳上扬,竟带着些许温驯的笑容。

“原本应该拜临贵寺才是。”这人一矮身,坐在荒圮的井阑上,对那僧人说道,“可是屋宇狭仄,不如趁此风凉—风凉么,亦趁酒香。”说着,举起绿玉杖一指,扬眉注目,盯着吴指南腰间酒壶,道:“汝亦好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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