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转折点(2)

我去投票的地方叫古古乐图,是一个典型的黑人小镇,火柴盒式的房子一排接着一排,单调乏味。那里已经排起了等待的长队,人们兴高采烈,但也得有极大的耐心和相当的幽默,才能忍受得了漫长的等待。我的第一次民主投票是新闻热点,很多海外的朋友也亲临现场,作为观察员监督选举是否公正和自由。但他们所做的还远不止于此。他们就像接生婆,帮助着一个稚嫩的新生命—一个自由、民主、非种族主义、无性别歧视的新南非的诞生。

期盼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我折好手中的选票,投进了票箱。啊!我忍不住叫了出来:“好啊!”我感到晕眩,如同堕入情网的一刹那,天空变得更蓝更美了。我看到人人都焕然一新,如同脱胎换骨一般。我自己也脱胎换骨了。简直像梦境一样。我们真担心会被从梦境中唤醒,睁开眼时又回到了种族隔离的严酷现实中。有人陶醉于这种梦境般的幸福之中,他告诉妻子:“亲爱的,不要叫醒我。我喜欢这梦。”

投票后我走了出来,人们欢呼雀跃,载歌载舞,像是欢度节日。这是一个极好的证明,说明那些生来就备受压迫的人,那些在种族隔离制度下变成了无名氏的人—变得无名无姓、无声无息、身在自己的祖国却被忽略不计、每时每刻都在遭受欺侮的普通民众—是无辜的。他们都是按照上帝的形象被塑造出来的,但是他们的尊严却被种族隔离制的奴才们、被声称反对种族隔离却不惮享受种族隔离为其带来的巨大特权和好处的人粗暴践踏,原因仅仅是他们偶然的出身,一个毫不相干的生理因素,即他们的肤色。

我决定驱车在周围转转。所见所闻令我惊叹不已。人们成群结队走上街头,排成长长的队。这些长队如今已是举世闻名,但在当时却又是那么脆弱。警察和保安部队可能非常紧张,但他们并不惹人瞩目。只消几个疯狂的极端分子、几支AK-47冲锋枪就足以造成巨大的混乱,但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几乎各处都遇到了这样那样的磕磕绊绊,不是选票不够了,就是缺了印台,还有些官员在规定的投票时间几小时后方才到场。人们的耐心令人叹为观止。全局性的灾难似乎一触即发。但是并没有发生。

这是一幅令人惊异的场景。各种族的人们可能是平生第一次站在同一个队伍里。专业人士、佣工、清洁工及其女主人—所有的人都排在长长的队伍中,慢慢走向投票箱。可能发生的灾难看来却是一个福音。这些队伍在南非创造了一个崭新而独特的身份象征。人们后来夸耀说:“我站了两个小时才投上票”,“我等了足足四个钟头!”

漫长的等待让我们南非人重新找回了彼此。人们传阅着报纸、分享着三明治、遮着同一把阳伞,等级在他们的眼中消失了,南非人找到了南非人同胞,意识到了我们曾费尽心力想要告诉他们的东西,即他们有着共同的人性,民族、种族、肤色本来是无足轻重的。他们发现的不是一个有色人、一个黑人、一个印度后裔或是一个白人。不,他们发现的是人类同胞。白人认识到黑人、有色人(常常是混血)、印度后裔原来也是人,也和他们一样,同样有情感,有忧虑,有期待,这是多么重大的科学发现啊!这些人也想有个像样的家、一份好工作,也想家人有个安全的环境、孩子有个好学校。他们中间没有人想把白人赶到海里,而只想得到自己在阳光下的一席之地。

无论在哪里,选举都是世俗意义的政治事件,但我们的却远不止于此。我们的选举是一次名副其实的思想历程,一种登临顶峰的精神感受。走进投票站时黑人是一个人,走出来时已经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新人。走进去时,她满怀仇恨、背负着压迫的重担,她无法忘记自己曾被视为粪土,这种记忆像强酸一样侵蚀着她的心。她重新出现时,知道自己已经自由了,头昂得那么高,背挺得那么直,脚步是那么轻快。你如何传达那种如同第一次尝到蜜糖滋味一样的自由的感受呢?你怎么跟生来自由的人形容这种感觉呢?不可能,就好像无法跟一个天生的盲人讲清什么是红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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