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落在地上的时候,碎木板也随之落到她身上。由于被埋在木板下,四周一片黑暗。木板并没有把她埋得很深,她自己爬了出来,听到孩子的哭喊声:“妈妈,救救我!”她看到五岁小女儿美也子胸部以下都被压住了,无法动弹。中村太太疯狂地向她的孩子爬过去,没有看到或听到其他几个孩子的声音。
原子弹爆炸之前,藤井正和医生在不忙的时候习惯睡到九点或九点半。他是一个富足、懂得享乐的人。幸运的是,原子弹爆炸的那一天,他必须早起送一个留宿的客人去火车站。他六点起床,半个小时后和朋友出发去火车站。火车站并不远,过两条河就到。他回到家的时候是七点,空袭警报正好响起,持续了一会儿。他吃好早餐,由于那天早晨非常热,他脱掉了外衣,只穿内衣去外面的门廊看报。这个门廊(事实是整幢房子)建得很奇特。藤井医生是一家私人医院的院长,这种只有一位医生的私人医院是日本特有的一种机构。医院悬建在京桥川河畔,紧挨着京桥,有三十个房间,可供三十个病人和他们的亲属入住。日本有一个习俗,一个人生病住院后,家里的亲属会来医院和他住在一起,给他做饭、洗澡、按摩、读书,并给他无尽的家庭慰藉。如果一个日本病人没有家属陪护,那么他显然就很凄惨。藤井医生没有床,只有草席提供给病人。然而,他配备了全套的现代设备:一台X光机、一台透热机,以及一间洁净的实验室。房子有三分之二的结构落在地上,三分之一的结构打桩悬于京桥川的水面之上。藤井医生的起居都在房子悬空的那一部分,这一部分的造型看起来很奇怪,但是在夏天很凉爽。此外,门廊背对着远处的市中心,可以看到古井河及河面上来回穿梭的游船,这无疑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偶尔太田川及其支流发洪水的时候,藤井医生也会担心,但桩柱显然足够坚固,房子总能安然无恙。
藤井医生这一个月来过得相当悠闲,这是因为到了7月,日本还未遭到空袭的城市越来越少,而广岛成为空袭目标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他开始拒收病人,担心万一空袭引发火灾,他没有办法让他们撤离。现在他只有两个病人:一个是来自矢野的妇人,肩部受伤;另一个是正从烧伤中恢复的二十五岁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在广岛附近一座钢铁厂上班,工厂遭到空袭时,他受了伤。藤井医生的太太和孩子都很安全,他的太太和一个儿子住在大阪郊外,另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住在九州的乡下。他有个侄女和他住在一起,还有一个女佣和一个男仆。因为有些积蓄,他倒并不介意自己无所事事。他年过五十,身体健康,乐于交际,沉稳,喜欢和朋友一起喝威士忌,为了享受和朋友聊天的乐趣,他从不喝醉。战前,他喜欢苏格兰和美国的威士忌,现在日本最好的三得利威士忌让他也很满意。
藤井医生穿着贴身衣物在门廊的一块干净席子上盘腿坐下,戴上眼镜开始看《大阪朝日新闻》。因为太太住在大阪,所以他喜欢看大阪的新闻。他看到了闪光。由于背对着爆炸中心在看报,他看到的是一道耀眼的黄色闪光。他被吓了一跳,开始站起来。就在那一刻(他距离爆炸中心1550码),医院开始倾斜,伴随着一次巨大的撕裂声,整个掉进了河里。藤井医生刚要站起来,就被来回抛甩、翻滚起来,受到猛烈的撞击和挤压。由于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根本就无能为力。然后,他发现自己掉进了水里。
在藤井医生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之前,他根本就没时间想到死。他的胸口被紧紧地挤在两块交叉成“V”字状的长木板之间,就像被一双巨大的筷子直挺挺夹住的食物,整个人无法动弹。他的头奇迹般伸出水面,胸部以下浸在水里。医院的残骸—木板碎片和医疗用品奇异地混杂在一起—漂浮在他的四周。他的左肩疼得厉害,眼镜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