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我(2)

之后我便留了心躲着他,远远看他一瘸一瘸从那一端走来,或像只小狗蹲躺在我原来要进去的咖啡屋门口,我便转进那人家墙沿阳台排满植物盆栽的棋盘状小巷弄里,绕远路换另一间店。但有时难免还是撞见,甚至有几次他竟跑进咖啡屋,在各桌安静打笔电的客人间巡梭,然后找到我。我总是气愤但又害羞,认账买了一堆青箭。而且他总像倒货要我买根本人嘴嚼不完的那一条条翠绿发光的虚幻之物,却又加上一句:“我不白拿人家钱的。”然后大声昭告全室地说:“你不要生气喔……不要生气喔……”好像我是这一带收保护费的角头,他是诸多这一带被我霸凌之其中一人,乖乖进贡他仅能上缴的财产。我总在那之后尴尬的时刻,不知该不该把满桌绿长条物事分享全咖啡屋里的客人:“哈哈哈,大家别客气,来,我请客,一人一条口香糖?”

这种强与弱、控制与被控制,分明我感觉被侵犯(或一种细微的被施暴),可一回神我是无论各方面皆远较他幸运、优势之人,然后袅袅飘来一句:“你不要生气喔。”我被这一切弄得非常混乱。后来和我熟识的哥们儿都理解我,我的“哏”便在自由意志。平日我甚好说话没啥脾气,但只要“逆鳞”了(他们说那是因为你是牡羊男),一旦我感到被侵入、被冒犯,保险丝自然就啪烧断。

那是一片认识论的幽冥狭谷,我的眼睛接受着讯息,那个丑怪、坏毁的形貌确实让我痛苦,即使筛滤过“勿为相所惑”、“勿滥用布尔乔亚廉价自爽的同情”……还是难受;问题是他就是个丑怪形貌的拥有者。“如果我处在这个形貌里,以此为镜像承受人们的态度,会建立成怎样的自我?”他成为自己最权威的证人。我们说,“不忍卒睹”,但我们的教养让我们在直面相对时,不能起心动念一丝一瞬的“怜悯”表情。一个平等的核心价值。我是否缺乏幽默感?我是否应该更幽默一些?雨中的街道,他看得清清楚楚,但不是他搀着某人的胳膊,怜悯地跟此人谈话,而是别人搀扶着他,把胳膊伸给他以示同情,跟他说话,让他高兴。有人对他怜悯,这的确令人惬意。过去的时光反转了过来,换了另一种命运。——科塔萨尔《跳房子》

但这家伙完全意识到自己的凹陷、孱弱,在一整条街道面无表情的人脸中,只有我会为之不安、难受。他像古早传说那湿淋淋的河童水鬼跳上了我的背后,紧紧抱住我的脖子,用小小的手掌遮住我的眼。在他眼中,我和街上所有其他(正常)人是一样的,他憎恨他们,但又必须躲回孩童无助的腔口:“你不要生气噢。”他操纵着这个。我想对他说:“兄弟,不要操纵这个,每个人是独立的存在。”我与你共享着那些经验:怜悯、赠与、一种软弱的惯性来到这个街角便找寻你;人类美好的德行或它的反面……它未必是那么僵直愚蠢,而堕成你设陷阱拐它掉入的难堪之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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