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1)

那一阵子他像在梦中行走,跟着许仔在高雄、屏东一些只有老人独守的古厝绕走。他们像某种石化于时间河滩旁的静默蜥蜴,面无表情、畏光、和世界脱节,苟延残喘只为看守那些和他们一般形容塌败的老屋。许仔告诉他,有一间大宅里的孤独阿婆,是陈溪湖的孙女,这一房只有她一个女儿,据说旗山一带整片山,市街都是她的。她父亲临终前嘱咐她,好好守着这全部家业,不准被外人谋夺骗去,于是终生未嫁。不识字,腰间始终系着一大串钥匙,但老去后根本无能力催收那一整片她的土地上,进占开发者该缴的房租。因为多疑,没有银行存折,没有仆佣。去年一个月间,歹徒大白天登门而入,将她绑起,把屋里所有父祖留下的古董、清代文魁匾、字画、雕花屏风,全搬上停在大门口的小卡车。如此三回,就是欺她孤零零老太婆根本无力反抗。

他总跟着许仔闯进这些老人的昔日梦境里。有一对老夫妻在一废墟古厝以摊车进占,许仔带他去时,只见老妇佝偻着趴在水桶旁洗猪的内脏。许仔问老灰仔呢?老妇没有情绪地说:“去美国啊啦。”“几时回来?”“不会回来了。”过了许久,他才意会“去美国”其实是指她老伴过世了。

总有古董掮客来来去去,想买这些目光呆滞活在死人边境的老人的日常家具。价格便宜到台北人无法想象,而老人们总心不在焉地拒绝着。

有一次,许仔开着货车载他到台南县乡下一个老人聚落,“长见识”。许仔自己也算个小辈老人,十几年来没事便驾小发财在散落各处的荒垣老宅穿弄过户,脑中像卫星地图的光点标记着,哪里有一张矿物彩犹鲜艳如新的繁复雕花床棂之红眠床;哪里有整套南洋硬木八张太师椅配四张几;哪里有一副绝对可进博物馆、清代的华丽雕工神龛(那上头盘踞的龙,雕得栩栩如生,暗室中鳞片如粼粼流动的河流)……这些宝贝分别置放在哪个老人哪个老人的空荡古厝里,十几年来许仔没事便“经过”进去打招呼,半哄半缠,但这几件宝贝的主人总不肯卖。于是许仔的角色在这些生命最后静止时光的老人看来,不只是个不死心去了又来的“收古董的”(大陆那边叫“刨货的”),且幽微地变成一个比他们的儿女还殷勤探访的老朋友,一个充满耐心(“这次卖给我啦”“不卖,不卖”)笑眯眯不强求的,死神的信差。有一天他们总会死去,这些陪伴他们七八十年的时光蜕物,终会力不从心地流落他人之手,那些老桌椅老菜橱书柜药柜老眠床……他们的子孙一定会将之卖掉。与其在那可想象的混乱和无感情中被处理掉,不如就交给这个像痴情男子那么喜欢它们的“老朋友”……

某一天,说不定这其中一个老仔,会突然松口就看破卖了。许仔说。

但那次他们去的第一间老厝,并不顺利。那次许仔炫耀性地带他“长见识”的,是一种乌心木的钱柜—以前较有规模之老商家放在柜台旁的“古代收款机”,上方有一防盗防抢的钱洞,通常非常沉,小偷想搬一时也很难搬走—那一带在许仔的记忆“卫星地图”有两个品相好、年代够,木材也是百年不怕虫蛀的上等硬木。但他们绕上一小山坡道里的古厝,发现许仔口中那座魔幻古董被搁扔在屋外一柴寮棚下,上头乱堆各种杂物,且有公鸡卧着,老木头钱柜的表面坏蚀得非常严重。且一个男子(可能是老人的后生)态度极恶劣,约是怕这两个骗子把父亲本该留给他的宝贝掏走,驱赶他们并说出“就算放这边给虫蛀烂,也不会卖给你们”这样负气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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