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开始上了瘾。才发现那些幼株如何能挡住整个阳台的曝晒面,于是到花市时,土继续一袋袋,丑大盆继续一摞摞买着。也开始在不同摊位,下手一些枝叶较茂密,块头较大的玉兰树、真柏、福木、柠檬、阿勃勒……突然像《百年孤独》中沉迷于自己打造小金鱼饰物的邦迪亚上校,我在这个家的形象,成了整天扛着各式植物、山土,气喘吁吁爬楼梯,而后消失在妻儿眼前,自己在顶楼敲打(把植株从小盆中连原土倒扣敲出)、倒土、浇水……的,“种树的男人”。每有亲友来访,我的不在场不再是“他去咖啡屋写东西了”,而是“他去楼上种树了”。那里头应该有一种类似宗教祭祀,让人内心平静的本质。我常在晚上七八点空气整个凉下时,独自在顶楼浇水。随着一大盆一大盆植物抽高,有时我拿着橡皮水管在那些绿叶葱郁,几乎皆已长到胸前的小树间穿梭,像是在一微型森林或花园迷宫里优游。那时灰白的天空犹有微光,四周环伺着大楼的廓影(奇怪那些大楼似乎都空置着而寥寥落落只有几扇窗亮着灯,或是顶端一明一灭,孤寂透了的飞航闪红灯),有时天顶镶着一颗银白明亮的金星。树叶的不同气息像魔术在我周围旋转。近距时犹会发现叶面上积着水银般的小水珠。那些时刻,我总会为自己是在城市上空而不是山里,感到迷幻如梦……
夏天结束的时候,开始从腰椎为中心轴,向臀部、腰、大腿甚至小腿,出现一种乱窜式的剧痛。我因长期久坐书桌,肩背(尤其是膏肓那两块凹洼)没事就拉伤,且因过胖且性子急,时不时也会发生猛然起床腰便扭伤的事。但这次的痛似乎是另一陌生层次的,像牙烂剧疼,痛到茫了医生问哪里疼,似乎到处都是痛点。屁股像小时候被老师用藤条狠揍过,热辣炙刺,连坐都无法坐(所以这一阵常是站着看书、写稿),找盲人按摩、中医诊所针灸、拔罐、干扰波、贴狗皮药膏……全不得要领。这么痛急乱投医整弄了两个礼拜,实在痛到整个人都灰心了(这时才充满现实感意识,我这行业真正伤不得的,原来是腰和屁股啊),到朋友介绍的一间复健科诊所挂号。老医生三两下就判了病根,说是“坐骨神经痛”,腰椎神经根受到其他脊椎结构压迫,什么我脊椎骨间的软骨滑脱、错位……椎间盘突出或变形……叽里咕噜(对不起我记不清那专业之描述)。于是,我被叮嘱每天要到诊所二楼复健室“拉腰”——那是一张非常像萨德侯爵之类的性虐待癖画的设计图所造出来的机械金属床,你躺上去之后,美丽的护士会拉起一些皮带、皮套将你的腰部紧紧束绑住(我讲的全是真的),按下按钮,那铁床会用一种输送轴的运动力道,将你整个人朝上下拉扯(这种拉扯如果还加上手足四肢,应该就是所谓的“五马分尸”)。你会听见自己腰脊深处发出喀啦喀啦筋弦崩断的声音。我心里想,这是治疗那什么“坐骨神经痛”吗?这根本是每个矮个高中男生心目中梦幻的、超残暴的“矮子乐增高器”吧?
经过医生详细探询,确定我之所以才这个年纪,腰椎就变形错位,其原因正就是这个夏天,疯狂激情地搬近四十袋土和各种植物爬上五楼顶建造“空中花园”的运动伤害。于是,场景的挪换(我的妻子每天问:“你又要去拉腰了吗?”)变成每日我躺在一床一床的老人之间(恐怖的是,他们有的是坐在一电椅般的座位,有一皮带扣住他们下巴,他们是在拉颈),静默地听那金属机械喀啦喀啦扯他们和我的身体的声音。他们偶尔会没有重心地穷哈啦,有时我会听见深沉的打鼾声。
对我而言,这个夏天是真正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