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盲(1)

那个空间里总给我一种小学时养蚕宝宝,在蛋卷铁盒里十数只白色小生物窸窸窣窣静默地啃食着桑叶,有时你会起疑啊它们会不会已集体死亡变黑?掀盖一看,那太过安静而不确定的存在感,仍然“岁月静好”地都在,都忙活着,都进行着生命极简单形式的进食和代谢。那是一家盲人按摩院,主要是男人们,穿着尺寸似乎都过大的浅蓝色工作服,有相貌狰狞的中年大叔,但也有脸型削瘦清秀的高中生模样。偶或一两位女性间缀其中,不是手劲不够的阿婆就是其中某位男按摩师的女友。他们总放着流行音乐,靠墙一排沙发,生意清闲时他们一个个萎睡在那,客人来了则挺直端坐在跷脚的沙发凳上,任他们像讲悄悄话贴近着后颈,用肘用手指整捏着坏毁故障的身体。这些盲者彼此间会打屁闲聊,手下的动作并未停下,像是生产线上一列捏陶工人或装修电风扇的,手指下的活人也只好闭目让自己像并非一具活物。而他们的话题,也会让你产生一他们比你更贴近那个现实世界之幻觉。譬如美国牛事件或新流感疫苗致死的疑云,刘薰爱被利菁封杀啦,孙仲瑜在上海现身变胖了可能快要嫁人了……

一开始我都找二○九号,那是个瘦子,长得像我们那年代古装戏所有演师爷的,眯眼贼笑,唇上留两撇八字。手劲极道地,我每回会想去找他按,都是肩或腰或背脊膏肓处旧创复发,常是疼痛欲死坐卧皆不成;而他每每下手,也总让我有一幻觉,仿佛他的手指可以拨开我背后一条条筋脉血肉,在那纠葛迷阵里揪出那条发黑造成我如此痛苦的毒瘤,抽剥拉起。每按摩完我总神清气爽。且这家伙谈吐极不凡,我每趴在那帘幕后的卧榻上,一边强忍他的拇指(或肘骨)沿脊椎两侧像弹奏钢琴或编竹篓摁压经络的剧痛不至哀嚎出声,一边听他臧否时事每每灵光乍现,比听那些电台里名嘴评论还幽默有趣。类似的经验我只有在永康街巷子里一间牙医诊所,每次我啊张大嘴眼泪直流,任那牙医一边用电钻凿挖我齿槽间的神经丛,一边却不可思议听他描述整个南传佛法、北传佛法、藏传佛教,像化学实验的“色层分析图”,在滤纸上依不同粒子的重量而扩散出不同圈距的色层。由此来看佛教在漫长时光的传播、变貌,在日本、大陆以及大陆南方、东南亚……各自不同的演化。

但后来二○九号就不再来了。某一次我推门进去,对着那一张一张眼珠发白故而带有一种茫然神情的脸说:“我找二○九。”“二○九没做了。”“啊?怎么没做了?”问了才知是笨问题,“不知道。”确乎这些在这弥散着一股中药店气味的空间,静默(其实他们甚爱闲扯打屁)缓慢(其实他们手指手腕的动作明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在完成各自技艺的什么的一群人,彼此也只是过客。我依稀记得某一次二○九号在按背时对我说起他住在汐止,且是十八九楼的高空上。或许是每天得搭车转车来这太远了吧,难免有一种懊悔惆怅,但也不知是懊悔惆怅什么?也许自己下意识里,听着这盲人描述他的世界,总也就带着一种隔着毛玻璃观看的细节之漂浮。我是否心里这么不着边际地想象:住在十八九楼高空上的二○九号,但又无法眺望那样高度的鸟瞰远景,那么就无法顺话尾搭讪喔那住那么高是什么样的感觉?

记得最后一次被二○九号按(完全没提起他可能之后不来这按了),他还对之前台北101大楼那钻石抢案大发议论。“真的是天才,”他说,“一千多万的钻石,你想想看,他找那个女大学生,用一口破英文说,我来自日本,英文不太好,要帮妹妹买生日礼物,希望你能帮忙翻译并且挑选。先是找这女大学生到四楼喝咖啡,然后带她到那间名牌珠宝店挑钻戒。然后拿起那两个钻戒掉头往外跑。这么容易,这么简单,包括女店员,被他利用的傻B女大学生的反应完全合乎人之常情。问题他是怎么想出这么简单的方式。我们想象要去101大楼偷一枚上千万的钻戒,脑海里全是好莱坞电影里那些“不可能的任务”的高科技、特技身手,才能在夜晚无人时突破层层防盗保全系统。这家伙想的是那么容易,我觉得这可以当做一篇小说的材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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