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架葫芦

要是我爷爷活到今天,他肯定反对把每个重孙辈都送去学奥数,因为,早在他尝试在老家那个有井台的院子里搭建攀援植物营造凉棚时,铁的事实就告诉他,什么样的土地出产什么样的瓜果,那是天注定的。你要是非得拗着土地的性子来,那只能结出些歪瓜劣果。

让我想想,爷爷在栽种葫芦之前,他都在老家小院里种过些什么。他搭了三年凉棚,种过一大架子葡萄,第一年结的果子,被台风吹落了大半,剩下的,倒躲过了鸟雀的馋嘴,长到半青半红。八月,爷爷郑重把全家邀齐了,来品尝胜利的果实,我们方才知道为何这葡萄是“鸟不理”。因为它极酸,且果肉铁硬,称得上“掷地有声”。爷爷满脸尴尬,说头一年结的果子都这样,第二年就好了,那神气好像一个护犊子的家长说,等等看吧,等孩子开窍就好了。再等了两年,每年结出的葡萄都酸倒我们的牙齿。第四年,爷爷终于改种丝瓜。然而,整个夏秋结出的几十条丝瓜,全是细颈子大肚皮,做汤时,一肚皮丝瓜籽漂满了汤面,谁见了都皱眉头。第五年,爷爷种了黄瓜,黄瓜也全是细颈子大肚皮,不管爷爷如何勤谨地拿着毛笔给黄瓜花授粉,就是长不出菜场上卖的那种笔直均匀肉厚少籽的黄瓜。大家都很气馁,认为老宅院这块土地没有灵气和肥力,长不出像样的果实。爷爷不死心,天天围着藤架上的几根老黄瓜打转转,忽一日,他福至心灵,说要改种葫芦。所有的人都笑了,认为此次错不了——葫芦可不是天生大肚皮么。

葫芦是那种神奇的植物,枝蔓前头的卷须只要够着了事先搭好的竹棚架,攀援的速度可谓一日千里。茎上有一层白绒绒的毛,卷须分叉,要是不小心碰断了,流出的汁水有淡淡的麝香气味。叶片长大的速度也很快,六月初,整个小院里,稠密的叶子就营造了一片荫凉。葫芦开花了,白色的花朵散发出幽凉的甜味,吸引了很多蜜蜂,不知为什么,那花朵的气息让年幼的我,隐隐觉着伤心。

过了这个在凉棚架下听刘兰芳说书的夏天,我就要被父母接到外地去上学了。满院葫芦尚小,我等不到葫芦成熟的那一天,看不到爷爷贴在小葫芦上的寿星佬图案,是不是会在葫芦面上晒牢。我也等不到爷爷用风干的葫芦做葫芦笙,得意洋洋吹给我听了。

我被接走之后,爷爷和我通信,每次总不会忘了说,葫芦长得怎么样了,那时没有数码相机,没有互联网,爷爷没法让我看到满院葫芦的模样,他只能说“葫芦由绿转白,表面的那层绒毛没有了,我们已经挑大的开始采摘。虽然葫芦比较沉,采下来风干有点麻烦,但藤蔓已经开始枯黄,要是遇上大风,葫芦就有可能掉下来砸坏了”,“葫芦风干到七八成,托在手中用力摇动,有葫芦籽撞击葫芦内壁发出的哗哗声,我解剖了几个葫芦,搞清了什么样的摇响声,才是内壁最厚的好葫芦”,“今日隔壁徐老伯,教我怎么给葫芦上色……用水彩颜料来涂?别自作聪明啦,我的孙女,是把葫芦放在毒太阳下晒,晒两个钟头,翻个面再晒,晒匀了,用细布蘸上核桃油,给葫芦上油,上完再晒,不断重复这个‘上油,暴晒’的过程,葫芦就变红变紫啦,你春节回家来的时候,就会有铁拐李一样的大紫葫芦,爷爷给你藏了最好的……”

我见到爷爷给我准备的紫葫芦了吗?见到了,有一个葫芦上,还真长出了寿星佬的图案,还有一个葫芦,钻了孔,能吹出呜呜的声响,但我再也没有见到梦想做“葫芦王”的爷爷——在我放寒假之前一个月,爷爷因第二次中风故去了。

我带着爷爷留给我的五个葫芦去了异乡。直到今天,我还是很感激葫芦这种攀援植物,当年它开花结果,它的生趣百态,给爷爷的最后一个夏秋,带来多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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