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现象(2)

她真实,因为她生存在我们体制的条条框框之外,她不必和主流有什么联系,因此可以留存那份自由自我的寂寞。

她被后世的批评家们以“谱系”的方法引入文学经典的殿堂,既有夏志清的“她是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的评语,又有为数众多的追随者和研究者的俯仰观望。她仿佛一具木偶被束之高阁,成为一圈带有油墨香气的符号,被悬挂在旧时的雕梁画栋之间,随微风摇曳,仍不改凄艳冷傲的本色。懵懂之中,仿似千秋一梦,任凭烟锁重楼,仍向往高空中的那轮圆月,用微白的珍珠般柔美的光晕,轻抚着烟柳画桥的暗影。

远涉重洋的汉学家们,万里之遥却如同和这奇女子近在咫尺般亲近,宛如静默着赏析一卷皓月当空下的西洋油画。闻着花香,孑然伫立的画中仙子,便是张爱玲——一位身材颀长的骨感佳人,不仅止于浓郁的贵族气息,还兼备惊世骇俗的文学天赋,聪颖敏感,仿佛指尖微微一触,便能划破尘俗的静寂。奈何胭脂扣中,孽缘已远,人去楼空,时光匆匆的脚步,挽不住那萧索落寞中游离世外的如梦春秋。

晚清如夕阳徐徐落幕,那是紫禁城肃然矗立的巍峨城墙;五四虽涌动着如野草般肆然生长的青春激情,但如没有晚清这块被落日的余晖映照得看不明轮廓的墓碑,便成了没来由的、无处生发的池沼中的浮萍。现实是历史的衍生物,就像梧桐树的根须是从地底下的清泉处催化出来的一样。海外汉学家对张爱玲的极高定位和评价,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一种意识形态和另一种意识形态之间的冲突和交融所描绘的时代大背景。

如今,快餐文化被奉上人们的餐桌,在口中咀嚼,纷乱之中似失了味道。而张爱玲,被那挑起的筷子品尝后的文学林地中的合欢树,躲在人们审美萎缩的背后,用洞察世态的眸子,放大着映射万物的瞳孔。她犀利而忧虑,从极平实的描摹中探寻着情感的皈依。爱情的涩涩的味觉,如南国雨肥的梅子,含在齿间,酸中带甜,却不知怎地竟然品出一丝苦的滋味来。于是感慨世事沧桑,宛若浮云,几世情缘,终究换来一场漠然独对。

世间已无张爱玲,就像世间不会有第二个曹雪芹一样。这一奇女子,自有她独特的生活轨迹,就像一弯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铁轨,踩在脚下的青石子发出的咔咔作响的声音一样,回荡在初秋的森凉之中,只一个人上路,孤独中捧着那颗心,自怨自艾,却仍旧寂寞地萦回于那段铁轨的一侧,望着远处悠悠然耸立的民房,渐次被晨雾迷失了双眼。

时空隔绝的绉纱之外,张爱玲那细碎的身影,被掩蔽在凄迷游离的幻象之中,为生者哀,为死者痛,挥一挥舞袖,唱一曲婉约悱恻的贵妃醉酒,于是一切都被幻化成后人品评之时的主观帷幔,就如欣赏一座画室中暗影之下的石膏塑像,帘幕曼舞,像温柔的手抚慰着苍白的魂魄,从不同的角度,便可以看到美人不同的侧面。仿佛盲人摸象一般,以点概面,每人心中用铅笔勾勒着不同的静物画,有的斑驳,有的凄楚,却各个相异,共同构成了文学庙宇之外那须仰头才能看清高处的宽大的石阶,一步步走上去,身边缭绕着杳杳的烟云,那便是她的身影,渐行渐远,似乎有意避开人们的视线,直至走入迷茫空洞的庙宇深处,再也难觅芳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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