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兰州市,店铺关门早,夜晚很寂静。明月照大街,白杨路灯掩映。我们两个,有时加上谢大姐,三个人从省政府出来,绕过盘旋路,沿着张掖路,走到黄河大铁桥,再原路折回,送谢大姐回府。府有门岗,里面树多,从进门到她的宿舍,还要走很远的路。然后我们两个又出来,还是走张掖路。这条街上月光好,两边白杨多。桥头街角,有一个几乎无人光顾的小铺,卖酒酿和蒸糕,寒夜里一灯昏黄,四近飘香。铺主苍髯褐肤,在如云蒸汽后面的黑暗里静静打盹。苦辞生意清淡,强如种个撞田。
就那样,我和老蹇每个月见两三次面,肝胆相照。后来我去了敦煌,他到了教育学院,谢大姐远适西藏,风流云散。这次在美国重逢,老蹇还提起,那时我的赠别“诗”中的两句“长街夜话寻常事,他日相忆是此时”,说是“一语成谶”。这些不合格律的所谓诗,我大都记不清了,他给我的诗更多,合格律,也大都记不清了。但是我还记得,那个卖酒酿的老人,黑漆漆蒲团打坐,夜烧汤炉火通红,似乎深山高人。
四
我和老蹇,说是莫逆,也不尽然。曾经逆过两次。
1962年冬天,西北奇冷,风沙弥漫。他在教育学院,得了严重的肋膜炎,住院,卧床,三个多月没好。我从敦煌回江苏探亲,到兰州下车看他。春节临近,人满为患,列车误点,我挤掉了几个纽扣。他在车站出口处,从黎明前等到天亮,自称已经康复。我到之前,他在单人宿舍里的煤炉子上烙了许多饼,烧了一大钢精锅羊肉等我。饥饿的年代,粮食定量,肉凭票配给。他向同事们借到几张春节肉票,凑了这么一锅,足有五斤。他四川人,爱吃辣。考虑到我是江苏人不爱吃辣,羊肉里没放辣椒。
我食量大,又饿又馋。在楼梯上闻到香气,就深深吸了几口。两天之内,帮他把十来张饼、一锅羊肉全吃掉了。
本来只住一天,没赶上火车。直达南京的车,凌晨五点到,怕挤不上,两点出发。他坚持要送我,同上车站。春运期间,站内站外人山人海。从东向西的火车是空的,从西向东的火车挤不上。我们在露天广场上,从三更天挤到五更天,直至站上挂出“列车无点”的牌子,才又回到教育学院。冷得赶紧拨开烟筒,围着炉子喝汤。
喝着烤着,说起毛主席诗词,我说《沁园春?雪》里“风流人物”四个字,显然是作者自称,足见个人抱负,堪比“宁有种乎”。他说不像,他的理解,“风流人物”是指广大工农群众。我说工农群众哪能并列秦王汉武,还有唐宗宋祖?他说看问题要全面些,问我通读过《毛泽东选集》四卷没有。我说你问过我好几次了,知道没有还问。他说那就对了,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再次劝我认真读一读《毛泽东选集》。我不知怎么了,情绪失控,说了不少千万不应该说的疯话。第二天走,又是五更,他还送我,默默同上车站。
幸好那天,有加班车,我奋力挤上,已无座位。挤在过道里不能动弹,站着到了南京。回到高淳,又把家里多年的积蓄吃空。时难年荒,九死一生,侥幸留得几亲友,猖狂掠食过江淮,不成人样。在高淳时,收到他一封信。看邮戳,是我离开兰州那天寄出的。里面十首诗,显然急就章。现在记不全了。总的感觉,他理解和原谅了我。开头是: